(二)

    夜風涼涼,靜謐的空氣鎖住了飄揚的塵埃,格外潔淨,街燈迎著海旁大道,濺落星星鵝黃的光。

    我慢悠悠地停下踏板,把單車停泊在一座簡潔的白色建築旁,把兩大袋裝著食物的塑料袋從單車的籃子裹提了出來。

    風突然刮大,吹動了原本掩蓋月亮的雲,銀白的光剎那溢滿海洋,不著意地把二個人影拉長。

    「星哥,對不起。要是您不先付清說好的一萬元,我是不能畫下一張圖的。」琴川客氣地說。

    「要說多次你才明白,上次那個案子糊了!客戶不滿意,跟我們解約了,沒有收入我們怎付呢?」面對他的中年男人煩燥地叫嚷。

    「客戶本來是滿意的,星哥,您應該知道問題大概是出您公司吧。」

    「說什麼呢,你別亂說話!」

    「星哥,有些話我說不合適,但還是說白些好。」琴川把星哥硬塞給她的文件遞回,手有些抖,看得出很生氣,卻仍竭力維持禮貌。

    「客戶單位建築面積為九百六十三平方米,實用面積卻只月有七百五十,所以才非得找設計公司設計。我繪的草圖把兩個浴室面積縮減,換成內二個入牆式的櫃子,足足省了一百平多米。可是您為了節省成本,竟買了現成的櫃子想要暪天過海,貨不對辨,客戶當然會生氣得解約。」

    「你!」被說中的星哥當下啞口無言,只是一下子,又立刻強辯:「大學都沒有讀過的黃毛y頭別給我裝懂!要不是有我在,你早無以為繼了,少在這給我擺架子!」

    琴川沒有出聲,直勾勾地盯著他看,目光澟然,就好像無論他說什麼,她都清楚鐵一般的事實。

    星哥震怒了,以為目光捎的是不屑,但我知道,那只是她自衛意識當的受傷眼神。每次提及「大學」時,她的自卑心嶄起,都是這副模樣。

    「說什麼呢!」盛怒的他隨手拾起地上的一只木燈,就往她頭上擲去,我及時擋在她身前,一手抓攥住他高舉的手。

    「你算那門子的人,給老子讓開!」

    他的唾沫噴了點在我臉上,我側頭假笑,重重地吁了一口氣,再迫近他道:「你該慶幸的,是客戶沒有起訴你,你的行為違反合同條約,可是會被釘牌照的。」

    「謝謝,可以了。」身後的琴川低聲地說,如我所料,她不帶絲毫被保護的嬌柔地走了出來,與我並列。我不情願地抽身,了然,她這樣說不是怕事,而是不想跟星哥徹底翻臉。

    「星哥,上次案子的錢我就不收了,圖您先放這,我會看看再回您的。」在琴川微笑著說時,我把他手中的木燈取回,輕放原地。

    「哼!雖然學歷低了點,幸好還懂人情世故,知道誰是你的米飯班主!」星哥把裝有圖片和實物資料的公文袋扔在地上,消失於視野前眼神一直狠咬著我不放。

    「唷,終於走啦,弄得我一身惡寒。」目睹那道惡影消失後,我故作輕鬆地伸了個懶腰道,她卻沒有回應。

    我微咪眼睛,看向琴川,發現她正怔怔地凝望剛才的那盞木燈。我想她大概在想剛才的事,便把左手的塑料袋栽到她頭上,好分散她的注意力:「畢業這天重要的日子,還要我來當你的跑腿,好意思嗎你?」

    琴川矇矓的眼神飄了過來,輕輕地,好像有什麼藏在面,重重的。

    雖說情緒和回憶都是無形的,卻是具有重量,甚至賜予人們驅動前行的力量,她說過。

    琴川的眼神在我和木燈之間輾轉徘徊了好幾遍,終於坐回在小木凳子上,撿起工具刀,小心翼翼地切割起木條來。

    「畢業這天不好好外出慶祝,還一味過來噌飯,好意思嗎你?」她淡淡地回了我一句,像音符般妙動的聲線,卻失了靈氣,聽不出高低跌宕。她一頓,又說:「剛才,抱歉。你明明是好心替我說話,卻讓你平白受氣。」

    「真難得呀,看到你那張撲克臉破裂,還真可愛。我說,你很生氣吧,畢竟你畫了那張設計藍圖數個星期。那個客戶,陳太太吧,上次跟你們見面時對你印像還挺不錯吧,卻真二話不說就翻臉。」那點小事我當然不會放在心上,倒是比較介意她的事。

    「我其實還蠻贊同她的做法。」她由衷地笑了。「陳太家本來連佣人,一有六個人住,是有些迫狹,但擠擠還是可以的。但後來,陳太太的母親中風,原本是陳太太的大哥跟她住的,可病後卻嫌麻煩,打算讓伯母入住老人院。陳太太二話不說就把她母親接過來住了。她家中著實住不下,且也到了整修的年紀了,這才狠下心把辛苦積攢的積蓄用來整修。星哥一向會在在材料省成本,由他承辦裝修我也不放心,可我根本沒能力管,這下倒鬆了口氣。」

    「只可惜了你的欵,圖。」我原本想說才華。

    「誰說呢?陳太太如此精明,又怎會不履行你剛才所說?」她唇揚了下,單眼。

    琴川雖照顧生病的琴伯父延誤上大學,卻很有天份,自修成材。學歷的原故讓她沒有機會正式任職,但她偶爾會替星哥,一家位於小區的裝修公司畫設計圖,當然,是俗稱「槍手」,暗地的那種。

    意會過來的我嘆了一口氣,說:「作為代價,那設計圖免費轉讓她了吧。最後吃虧的,不還是你嗎?星哥那個男人,每次讓你繪圖時挑三捒四,還經常克扣工資。」

    「說句實話,難得有人欣賞那圖,我心是挺高興的。而且,在星哥那,能接觸到工程的知識,很實用,那也是在書本學不到的,我覺得很幸運。」

    琴川好像真的很高興,說這句時笑容傻氣得很,我的心臟古怪地突兀了一下。

    「知道嗎?你老好人的缺點有時還真讓人不爽,想要痛打一頓。」我掩飾地伸手拍她。「吃虧的人笑什麼,還笑,給我打住。再笑我就真走了,任由沒有食材的你活活餓死。」

    「走吧,走吧。」她手背朝上地掃了掃,一副巴不得我馬上滾蛋的表情。「沒有你,我也省了工夫。這個饞食鬼,還是挑剔的那種,我早覺得難以伺候了,真不知洛娜是怎麼想的。」她不輕不重地把話撥了回來。

    「不管了。」自知理虧的我自動中斷話題,自從開始照顧琴伯父後,她的廚藝以神奇的速度突飛猛進,美味絕不遜於市面的餐廳,我是真的喜愛吃她煮的菜,但我是絕不會承認的。

    說起琴伯父,我和琴川的相識,也算是一種奇妙的緣份。

    琴川是我四年前進入大學前,在湖邊所救的一個溺水的女孩,她的父親琴林是一所私立醫院的院長,對有恩於琴川的我很是照顧,甚至免除我父親的一切療養費,只可惜,我的父親與琴伯父先後由心臟原因於三年及二年前辭世。

    我對琴川就是放不下心來,更貼切來說,是同病相憐。不論如何,我都沒有辦法撅下她一人不顧。

    她比我小一歲,如果順利的話,現在該是大學三年級生,二年前是因為照顧父親的原故輟學,但自從父親去世後便幾乎足不出戶,變得極其孤僻,不要說是外出了,連超市也甚少去。

    「今天我要吃雞肉喜壽鍋,清酒是我媽特意帶給你的,本想到日本餐廳慶祝,託某人的福,還是屈就在這吃好了。」我亳不溫柔地把胖乎乎的塑料袋往她懷一塞,待她穩抱後,又麻利地從中抽出一本書。

    「給。」我用書拍了拍她的額頭,力是輕的,但揮動時聲音很大,滿意地觀賞到她踉蹌倒後的舉止後,我補充道:「這是某人買給你的食譜,說是最近很流行的飲食逹人寫的,叫什麼來著?呀,忘了,反正還到日本留過學,很正宗就對。」

    我向她豎起大栂指,以作強調。

    她反了個白眼,權作聽不見,手探進袋子翻看食材。

    「上次你煮的喜壽鍋好吃是好吃,但某人說清酒的比例可以稍作調配,還讓我轉告你絕不能沒根據地自滿起來,要知道食海無涯,人才濟濟,琴兄,你離成師之路還有很遠的距離喔。」

    最尾那句,我裝起學弟的腔調,原話轉遞。

    「某人?」

    「建築系的學弟,上次我把吃剩的喜壽鍋帶回學校吃,被他搶了過來,三個月前的事,沒想到他還記得,昨晚嚷著再吃,我拿那壞心眼的小子沒轍,只得答應。」我咬牙切齒地說,倒掩不過眼底的笑意。。

    「替我謝謝趙姨和學弟,也謝過你了,小墨子。」她笑了,她拿出清酒看了看,滿意地放回去。

    「免禮...慢著,你是說我是太監嗎?那你就是個御廚,不,就你配嗎?你就是替御廚倒夜香的小子的奶媽。」

    她飛快地翻了個白眼,順手拿起酒瓶就往我屁股擊去,我迅速回防,但琴川似乎在還未打到就己經抽手,我掉頭一看,她那副心疼瓶子的模樣讓我徹底無語。

    「餓了的話,就先吃白酒橘子沙拉,放冰箱了。趙姨在電話跟我說,你最近太忙,經常吃快餐,攝入蔬果量不夠。畢業前忙是真的,但依我看,兩者倒不是有太大關聯,你本來就討厭吃蔬果吧。趙墨取,你還是小孩子嗎?」

    「哦,你們的嘮絮的戰鬥力加起來,我可真不夠抵抗。」我走進廚房,掀起沙拉的保鮮袋,把起一大匙的沙拉送進口,口齒模糊地說:「也不是所有蔬果都討厭,不是還喜歡橘子嗎?雖說討厭沙拉,但有橘子的話,我但吃無妨,也算是給你面子喇。」

    「我還要好一陣子才完成這盞木燈,在晚飯前多吃點墊墊肚子。」她瞟了我一眼,重新拾起一塊木條,沿著預先畫好的割線貼上的膠紙,防止切割時掉落過多的木屑。

    我坐回她身旁的矮椅上,隨意拿起她釘好的木架,放在手中玩弄著。「剛才跟洛娜吃過一點,現在還可以。」

    她手的動作微微一頓,幅度很小,幾不可察。「回來了呀。」

    「嗯,託我向妳問好。」我看著手中和式紙燈的木架,琴川似乎對製作這個樂此不疲,整間屋子的兩旁放滿了各式各樣紙燈,大概有五,六十多盞吧,我卻不曾看過她點亮蠟燭。

    「謝謝。」她拿起幼刀,開始切割木條。

    即使多次看著她制作紙燈,但我從不覺得單調乏味,她的動作彷彿有種魔力,讓我單是從旁靜看,便會感到如此安心。

    那時候,我曾經一直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下去。

    一直一直。

    就像過住三年一樣,每天回到這個讓人安心的地方,隨意地跟琴川聊聊什麼。

    心倦,心累,心煩時,更多的,只是單純被想見的想法驅動而臨。

    我從來沒有想過,毀滅性的句號,正無聲無息地匍匐而至。

    就在畢業禮翌晚,一場大火,把琴川的家被燒得幾乎一片不剩。

    諷刺性地,大火過後的那天早上,下了一場傾盆大雨。

    我不知那來的力氣,畢直地挺著背,站在被時光吞噬的頹瓦前,感受時間的流動,試著讓自己認清事實,不知道過了多久,天清了,墨色的夜空下,出現了一道月亮彩虹。

    但那道月虹,很快消失不見。

    我忽爾想起畢業典禮的事,原來,追逐琴川幻影的我,舉目天際,再晴暖的橘陽不過是流星的尾巴。

    而她那如同墨跡的清淡身影,早融化在某個時空,遠在我伸手觸及前,隕落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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