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扁舟。萧瑟汜水。满江浊红。

    寒风狂起,夹杂裹挟着虎牢关大战激起的尘土与血腥味。奔流汜水中,一叶扁舟上下颠伏,舟上于吉岿然不动,汜水两岸数十万敌对将士亦是不动。

    众人皆似已忘了身处沙场之上,只是望着矗立在那一片鲜红中的诸葛玄。

    诸葛玄浑身浴血,残阳亦如血。诸葛玄原本一尘不沾的白衫之上已是数百道刀伤剑痕,有几处伤口之深,犹可见筋肉白骨。他用力一扯,将后背的倒钩利箭连同碎衫一并扯下。他本就沉毅坚忍,仍是忍受不住这周身剧痛,狂喷出一口血来,他激战良久、受创颇重,他就那样以毫笔支地,脊骨依旧挺拔坚直,映在那抹残阳之下,更添凄壮之色。

    “云裴……”诸葛玄面色苍白,几无血色。——可还记得,再遇云裴时心断意绝之痛?可还记得,大哥自刎自己剑下时失兄若父之痛?亦可还记得,那素白羊毫笔端在云裴胸口绘出那团鲜艳鲜红时万念俱灰之痛?——肉身再痛,又怎及心痛?

    时光如刀似割,这十年来,他枯坐水绘园中,终日醉酒癫狂,日不能醒、夜不能寐,直痛到骨髓里去。此时此伤,又何有心伤之万一?

    他望着手中的那只羊毫巨笔。笔尖赫然盛开着鲜艳欲滴的红。他只觉得,自己的记忆便如视线一般模糊、血红。

    诸葛玄忽昂起头来,对着那阴霾苍天,歇斯底里的不住大笑。

    他虽在笑,却如同鬼哭神嚎,在场诸人上至曹操、赵云、张辽这等将帅、下至伙夫马卒,皆被他这股英雄悲恸之姿所感。

    笑声陡停。

    于吉的叹声却是未停。

    诸葛玄将脸上血迹抹净,又整了整衣冠,以巨笔为烛香,躬身对葬着诸葛珪、黄云裴身骨的海陵城方向,遥遥而拜。一拜乾坤天地,恨天地不仁、拆情爱之缘;二拜高堂长兄,念兄弟情深、自死剑下;三拜亡妻云裴,怨聚散离合、玉人魂断。他重重的将头磕在河岸边的碎石上,他用力甚猛、且那碎石尖锐,直教他额头磕破,鲜血涌流。诸葛玄伏在地上许久,终是将巨笔插入泥土中,双掌罡力一吐,“啪”的一声,那巨笔折为数段。

    这只笔所负载的,太多、太沉,日积夜累,他的生命,已不能承受。诸葛玄已脱不出、舞不动,只好就此折断。

    他此番用力,更是牵动内息,当下便咳出一大口鲜血来。他陡然直起身子,冷眼望着面前数万的关东兵众。

    突然间,他念起的他窖藏在水绘园中的那些陈年女儿红来,还有斜挂在树干上的渔杆,还有,那些落寞的墨菊,但逢深秋之时,残落的花叶落在水面,依稀可见水纹轻颤……

    他终是拔足狂奔,直往前冲。他手中已无兵刃,他拳掌翻飞、腿脚纵踢,他的拳脚已硬如铁毡,胆敢拦在他去路上的刀剑一沾即碎;他的人,已似怒蛟、利刃,在那片招展的各色旌旗间,直杀得人仰马翻,尘土飞扬。他只是前进!

    诸葛玄全身上下,已无一处白色,浑似一个血人,这个血人在那片血雨腥风里,且进且笑——他笑的样子像在哭。

    古来燕赵悲歌士,豪壮亦不过如此。曹操闻得这诸葛玄威名,今日一见,终是领会到这等当世豪杰的天人之威。他忍不住苦笑——“寸心言不尽,前路日将斜”,此人一如胞弟乱尘,至情至性、为情所困,今日一意求死,怕也是其最好归宿。他望了望羁押着乱尘的虎牢关方向,拉转了马背,带着曹仁一干人等,静静离去。

    袁绍亦是怒极而笑,他周身黄金军甲,本显威猛之势,可在赵云、关羽等人眼中,却是无比狰狞丑陋。只听袁绍冷笑道:“诸葛玄!你再往前进啊!你已连败我军四个千人队,我数十万大军,你又能杀得几个?”

    诸葛玄不答,仍是一往直前。袁绍高举宝剑,扬声道:“今日袁某誓师讨逆,这诸葛老贼不思君恩家国,却助纣为虐。诸将士但凡用命者,赏黄金千两;斩诸葛玄者,进官三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瞬时间袁绍帐下冲出无数军士,那黑压压看不到头的兵甲在震天的人喊马嘶中涌上前来,阻在诸葛玄与袁绍之间。

    诸葛玄飞身直纵,半空中双掌分分合合,掌力如排山倒海般不住拍出,掌力所到之处,将卒铁甲碎裂、军马血肉横飞,沾者死、碰者亡。这汜水之畔,已成人间地狱,空气都被鲜血润湿,渐起一层薄薄的血雾,但见诸葛玄的人影在这团血雾里斩风破浪般驰骋纵横。战到此刻,他杀心已是大起,这些年来如雪一般的痛苦从他的伤口处、拳掌里喷泄出来。可江海浪潮无穷尽也,人力总有枯竭之时,他越往前,拳掌越是滞碍,滞碍得十一支兵士的长戈已然搠穿身体,他仍浑然不知。他已似厉鬼,伸手一拉,将那一捆一丈来宽的长戈在腹上拖过一道血痕,待将那十一名兵士拖到身前,左爪横抓,将这十一名兵士喉管整个扯下,右手更是抽掌一扫,将铁戈齐根扫断,断戈仍留在体内,不停飞溅出鲜血。——他诸葛玄是为何人?诸葛剑鬼,当行战神之事、尽厉鬼之威!

    诸葛玄越是豪勇,袁绍心头越恨,他亲自张弓射箭,锐箭营诸将士见主帅射箭,哪敢不从?丝毫不顾与诸葛玄酣战的己方兵士,一时间,利箭如同黑云压地、天地间只剩利箭呼啸激穿之身。箭雨之下,伏尸三里,诸葛玄双掌连贯,将利箭不住扫落,但一人之力再强,又何以能与千万箭雨匹敌?不多时,他已似刺猬,双掌双腿更是利箭插满,森森白骨犹然可见。但诸葛玄却仍是一步一步的往前而行,他的步伐甚慢,他的呼吸沉浊,但他仍是向前!向前!向前!他的脑中,只有向前二字!

    这时候,莫说是袁绍,十八路诸侯、百千领兵之将,老如陶谦、智如孔融、沉如公孙瓒,皆是脸色苍白——他们不知道,他们很惊讶,是甚么在支撑着前方这个浑身浴血的怪物——难道袁绍真与他有甚么深仇大恨,引得他要如此坚持?人生在世,究竟是何仇何恨,才能教人能如诸葛玄这般毫不畏死、豪气干天!

    袁绍更是吓得冷汗直流,失声道:“铁骑营……快……快……快杀了他!”

    眭元进、韩莒子、吕威璜诸将见诸葛玄势若鬼神,哪里敢上前阻拦?但军令如山,他们只得硬起头皮,各率帐下长枪精骑突冲而上。须知汉人受孙子兵法影响颇深,讲究奇诡之道,故两军交战时,骑兵虽分重、轻二者,但只以有无铁甲为分,手中武器还是以马刀、利剑为主,或作迂回包围、或作游走追击、或作骚扰奔袭,可谓“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少有似长枪重步者那番紧密结阵以蛮力硬捍。但袁绍处河北之地、为渤海太守,与鲜卑、乌桓、夫余、濊貊等游牧民族常年作战,苦于外族马迅人快,经由田丰、沮授、颜良、文丑等人思寻商虑,终是创出这连人带马、从头到脚裹满铁甲,手持四丈精钢铁枪的怪物军队,两军对战之时,这铁甲精骑仿长枪重步阵,百骑为一组,前后数里,成锋矢之阵,以汉正对外奇,堂堂正正之师、密密麻麻之列向前突撞。

    袁绍这长枪精骑一出,犹如铁墙逼压,在场众诸侯无一不是大为吃惊,均想:袁绍这两年在河北之地经营的风生水起,今日前有渤海重骑、后有长枪精骑,倒果然有些本事。只是用这冲锋陷阵的钢铁怪物来对付诸葛玄这等豪杰人雄,未免又太过于狠毒,这诸葛玄纵有通天本领,也经受不住这铁桶方阵碾压。那公孙瓒素来与袁绍有隙,又有土地之争,料知迟早有一番相斗,若战场之上袁绍派出这怪物铁骑,他当是无可应对,更是埋头苦思对付这铁马之策。

    当是时,尘烟激飞,马蹄如雷,众人已看不清沙场形势。诸葛玄望着正面冲突而来的钢铁城墙,陡然大啸,拔足向前,双掌雷劈斧砍,欲斩风破浪,硬受此阵。可这铁阵之中,骑手重二百斤、马重三百斤、人马铁甲又重有两百斤,加之冲势又急,每一人足有千钧之力,诸葛玄纵有鬼神之勇、舍生之志,但仅凭区区肉身,又如何能挡?众人只听战马奔腾之声渐止,眭元进、韩莒子、吕威璜诸将所率的长枪精骑已停在汜水河边,尘烟慢慢淀下,但见诸葛玄匍匐在地,数十根长枪贯身而过,似钉子一般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众人见诸葛玄一动不动,以为此人终是战死,赵云、刘虞等人皆被他豪气所感,皆脱帽除兵,以表敬意。但却见诸葛玄身子微微抖动,嘴唇嗫嚅,可他气若游丝,口出所出的只有鲜血,歌不成歌,他已不能附和着遥坐船头的于吉吟唱自己的那首《水月镜花》了,可他的心里仍是在唱,他在唱给自己听。

    诸葛玄猛地一挣,竟将双腿生生挣断,他周身骨骼碎裂、筋脉断绝,那又如何?他内力散尽,那亦如何?纵使是爬,他也要往前!——云裴,古有干戚之舞,猛志常在。今日我不肯稽首,天刑何有于我哉!……布儿,为父这三十年来不曾对你言过半句,更不曾为你做过一事,今日以死相救,能替你拖得一刻便是一刻,他日你定不能负你母亲替你取名之苦诣——天下布德、造福苍生……天下布德、造福苍生!

    他在碎石滩上爬了不足一丈,身后便拖下一道血痕,再爬一丈,那血痕却越来越淡——他全身失血,已是无血可流!

    一代剑神,岂可轻易倒下?可是,怎得前方道路是如此漫长?长的他觉得浑身冰冷,似置身冰窖之中。

    袁绍令旗一挥,眭元进、韩莒子、吕威璜诸将又率铁骑方阵,纵马回奔,从诸葛玄身上再次碾压而过。

    尘烟里,诸葛玄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黄云裴赠他的水绘园中——天空被盛开的菊花映得灿烂。湖面平静,他品着一杯佳酿,膝头横着钓杆,端坐在墨菊树下,他爱的人,也安静的长眠在墨菊树下。

    寒风一起,酒香,花香……还有悔恨、怀念的香味。

    汜水滔滔,寒风萧萧。

    虎牢关前,硝烟弥布,军旗猎猎,但已再无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于吉重重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十年了……十年的光阴,你虽已知‘错’,但仍是如此……”

    没有美酒,没有花香。只有呜咽的风声。

    于吉默默地起身,缓缓涉水踱到诸葛玄尸体前。他看见了诸葛玄脸上静止着的笑容。那种睁着眼睛却又无比满足的笑容。

    于吉轻轻合上诸葛玄的眼睛,抱起他的尸体,失魂落魄地顺着来路,跌跌撞撞的趟过鲜血染红的碎石滩,涉足在冰凉的汜水里。

    他身后处,西凉军似长绳蚂蚱般渐渐退回关内,而那关东诸军也已伤了十之八九。

    今此虎牢一役,没有胜者,只有亡魂。

    于吉怀中抱着诸葛玄,举目四顾,但见汜水腥红之中遍布密密麻麻的尸体,随波上下漂浮,他又仰头望着空荡荡、死沉沉、灰蒙蒙的天空,只突然觉得无比寒凉,寒凉得就像天地间只剩下自己。

    寒风割面如刀,裹挟着冬的萧瑟。

    于吉将诸葛玄的尸身轻放在小船之上,替他细细擦去脸上的血污,又整整他身上的衣衫,一挥手,那叶扁舟已然火起。

    于吉孤立在寒水之中,冷眼望着小舟上火焰愈燃愈旺,直至将诸葛玄的尸身完全吞噬,他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那些跳跃着的火焰,要把自己也一起蚕食吞没。

    火终是熄了,于吉也终是消失不见。

    怎么来,怎么去。

    天际,最后一抹血阳终落下山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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