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那坞主道:“此画名为‘有凤来仪’,你可知这其中出处?”乱尘答道:“出自《尚书》益稷篇,书中云‘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击石拊石,百兽率舞’,说得是虞舜二位明君之时,有异人名曰箫韶,于殿前献曲歌颂,九转美曲之后,竟将凤凰也引来了……”

    “很好,很好。”那坞主拊掌笑道:“你可知这其中含义?”乱尘满脸惑色,但仍是答道:“《论语·述而》云:‘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箫韶九成,亦言‘圣主’之盛德至极,故生‘瑞应’,‘瑞应’即是‘凤凰来仪’。”

    “不错。”坞主笑道:“如此小子,却能熟经通典,文武双全,实时难得。你且将此图仔细观赏。”乱尘猜这坞主执意要自己细看此图,定是有所用意。便从侍女手中执过宫灯,细细察看:

    此图上绘金爪凤凰曲颈昂首腾跃于空,那凤凰双翼怒张,鳞爪锐利,飞羽如剑,躯身以朱笔所描,辅以云烟点缀,似搅动着云气,势不可挡,凤凰身边更有百鸟环绕,笔力刚劲自由,虚实相宜,应是战国画法。但乱尘阅过全图之后却是觉得此图怪异非常,因那边角处有一丛舒枝展叶木芙蓉,枝头更是缀满花朵,一对鸳鸯在清波中嬉游,雄的低首弄波,雌的仰头鸣叫。笔墨细腻无比,不以苔点修饰,颇具春秋余韵,与此图全景大相径庭。

    此图虽然用笔传神如一,应该同一人所作,但一幅图中却有一阳一阴两种意蕴,更是阳者刚坚、阴者柔腻,端端是格格不入。更奇的是,乱尘寻遍全图,愣是没有寻到题头和落款。

    只听那坞主道:“少侠是否觉得此画虽出自一人之手,但却风格不一,既有威仪霸气,又有儿女小性?而且这其中笔法甚熟,像极了一位故人。”乱尘答道:“正是。乱尘此来无他,便是想一会这诗画作者,好了了心头一桩念想,还望坞主告知。”那坞主哈哈大笑道:“人啊,有欲才有念,又念才有贪,有了贪,便堕入彀中了!”乱尘知这坞主话中有话,似在捉弄自己,本想不再追问,但心中却是割舍不得其中牵挂,遂道:“小子性拙,不明坞主言语高义。只求坞主解我心中疑惑。”那坞主摆手道:“不急,不急,你再细细观赏,好戏可还在后头呢!”

    乱尘无奈,只好又埋头细细赏画,想猜出这画中用意,待过了盏茶时分,只听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杂乱无章,似是多人疾行,不多时已行到大殿金门之前,乱尘只听有人细声说了一句:“得主公传令,已尽数安置妥当了。你速速开门,我等好面见主公。”又听有侍卫喏了一声,那扇厚重的金门便吱扭吱扭的开了。乱尘忍不住抬头转身,看那一干来者。

    只见来人甚众,大多身着夜行的黑色紧衣,唯独前首站的五人,倒是绸衣缎服、穿着华贵。这一众人进得殿来,便全数下跪,行三叩九拜之礼,更是齐声道:“万岁万岁万万岁。”乱尘既觉好笑,又觉无耻,心道:世人皆知,当今天子是为一个十多岁的孩童,那董卓手握兵权、把持京畿,只不过为太师,你这坞主远不如董卓势大,倒在这郿坞中做起帝皇的春秋大梦来。他素来耿直纯良,想到此处遂笑出声来。

    那坞主依旧不动怒气,明知故问道:“少侠何故发笑?”乱尘知他帐下兵甲众多,自己若是言语得罪于他,怕今日便要死在这里,但想到若仍是委屈求全,断断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遂昂首挺胸,正声道:“当今权相董卓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居三公之首,执掌相权,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亦不过拜太师,更不曾言半句千岁;你这坞主势不如董卓,无耻无礼却恁是远甚,竟敢僭越帝位,更是要一众家奴做面圣之礼、大放厥词,正可谓‘言者无耻,受者无礼’,不知各位山呼万岁之时,可知廉耻二字!”

    他此话一出,满殿哗然,那坞主虽刻意压着怒意,但乱尘清晰看见坞主面上肥肉乱跳、双目似要迸出火来。那一众跪者见坞主并不下令制服乱尘,有那金甲侍卫的前车之鉴,各个心头虽是盛怒,倒也无人敢动,更是不敢开口喝骂。过了好一会儿,那坞主喉咙中挤出咕咕几声冷笑,阴测测的道:“少年人,我惜你是个人才,这才废下力气请你相见一叙,你莫要不知好歹,蹬鼻子上脸。”

    这坞主重话一出,底下众人当即会意,便有一锦衣人厉声道:“兀那小子,你姓啥名啥,可知这里是甚么地方!”乱尘拿眼一看,那人四方脸,满脸虬须,身材高大,虽是穿着锦衣,但一看便知是个鲁莽武夫。此人面色狰狞,目露凶光,乱尘不卑不亢道:“在下乱尘,江湖潦倒,籍籍无名之辈。”

    “哦?”乱尘一说出自己名字,众人皆是惊了一声,私下里皆在窃语交谈,旋即又有一人发声道:“原来你便是曹乱尘,你虽有些本事,但终究是少不更事,不懂得人情规矩。”此人知是乱尘,说话口气倒是稍稍好了一些,但言语中仍有不满。这人也是四方脸,颔下生有一撮羊须细胡,乍眼一看平平无奇,但眼中却不时闪露出精光。乱尘自是见识过吕布、曹操、刘备这等当世豪杰,此时细看此人,越看越觉得他不简单,颇有鹤立鸡群之感,遂反驳道:“先生本为人杰,却被这人情规矩所困,做了他人奴才,岂非更事之举?”

    乱尘原以为此人听了自己这般反诘,纵使不暴跳如雷也要满脸怒色,岂知那人眼中只是精光一闪,嘿嘿笑了一声,便不再答话。倒是他身旁一粗汉喝道:“绣儿、诩儿,你们和这无礼小子说甚么废话,待会儿且看俺张济料理了这厮,好替你出一口恶气。”乱尘之前久在关东军中、又在吕布军中待了不少时日,但一来他不关心时人政事,而来大哥曹操、师兄吕布皆不愿他被这世俗所累,故而也未告诉他当世一些人情典故,故而眼前张绣、贾诩、张济三人的名字虽是说了出来,乱尘却是一个不识。

    张济话声方毕,跪者中便有一人哼哼冷笑,那张济是个火爆脾气,当下便怒道:“李蒙你笑甚么?”这李蒙身材虽高,但颇是瘦削,似是被酒色犬马掏空了身子,脸上已无多少肉色,李蒙听张济怒喝,仍不答话,更是又冷笑了几声,倒是他身旁一人阴测测的道:“李将军笑的是某些人自不量力,胡夸海口!”更有一人阴阳怪气的应和道:“王兄莫要见怪,怕是张将军黄汤灌的多了,这才有了胆子胡说八道了。”

    张绣自幼亲父早亡,由叔父张济带大,此人当场侮辱张济,他怎能不怒?不由得拔剑骂道:“王方、牛辅,你二贼说甚么?若敢再说一遍,我便将你二人的脑袋斩了下来!”那王方生得颇为猥琐,牛辅则是鼠头獐目,皆是纨绔子弟模样,但张绣拔剑怒叱,他二人倒也不怕,只是阴测测的冷笑。

    乱尘心思细腻,当下便知这郿坞主人手下倒也非铁板一块,眼前这五人分为两派,一派以张济为首,张绣、贾诩为副,另一派则是李蒙王方二人。眼看两派手下均是剑拔弩张、似要动起手来,那郿坞主人右手在金椅上重重一拍,圆目怒瞋,喝道:“反了你们!”

    坞主盛怒之下,众人皆又慌忙跪下,身首均是匍匐贴地,身子更是不停颤抖,似颇为忌肆坞主,乱尘将诸人的畏服与先前的媚态尽看在眼中,更觉这坞主无耻,一刻也不想在此处多留,便道:“坞主,在下告辞了。”他也不待坞主回答,便已转过身去,径自往殿外走去。

    乱尘只走了几步,便听门外有人道:“这便走了?”这人口音甚是耳熟,乱尘一听便知是先前那黑衣人,便道:“今日既已尽兴,当是告辞之时。”那黑衣人将右手一抬,便有数十个卫士挺起枪戈围了上来,后排更有两队弓弩手扯着劲弓,皆是对准了乱尘。黑衣人道:“可记得来时我对你说过甚么?”乱尘心知如此情势之下,只要自己稍稍服软,便可保住性命,他虽是个漂泊伶仃、只求恬淡心安的落拓浪子,既无悲天悯人的侠客情怀,亦没有争权夺利的是非野心,但亦向来率情任性、高洁诚挚,最厌恶的便是无耻尊大之辈、阿谀奉承之徒,这郿坞虽金碧辉煌、芳香馥郁,但眼前无耻无礼者众,于他却是遍地污秽、臭气熏天。此时黑衣人以性命威胁于他,他反而轻蔑一笑,道:“当然记得。你说‘下次相见,必是刀戈相向’。距现在不过三个时辰,这便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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