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幽幽,水涛汹汹,拖着乱尘在河水里上下起伏、顺流而下,待转过一两处滩石拐角,水势陡然一急,将乱尘整个人抛进河底,乱尘已然醉生梦死,当下便被河水倒灌入口鼻,他在水中剧烈的呛了数声,灌了一肚子浑浊的河水,这才浮上身来。经由这么一激,他的酒意稍稍减了一些,拿眼惺忪四顾,却见远远的对岸处亮起星星点点的光彩。此时吹的正是北风,那些光彩便浮在水面上、顺风而来,游往自己身边。起初那些星光稀稀疏疏,到后来星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恰似点点繁星,将这这渭水点缀的有如九天银河一般。

    乱尘酒意入脑,只道是已身入九渊冥河之中,怔怔念道:“我这是……这是死……死了么?是了!是了,我定是死了!”他悲到极致,忽而娟狂大笑道:“师姐!师姐!尘儿终是死了!尘儿陪你来了——”他长声嘶唤了好一阵,这才发觉,那些星光已缓缓行至自己身边。他信手捞了一把,却不料那星光正有实质,好不容易聚神细瞧,才发现,手中捉着的竟是一只河灯,这渭水河中星星点点、密密麻麻的,尽是中元河灯,他征了一会,眼泪又止不住的落了下来,打在手中的纸船河灯之上——流水泛灯,缅怀亡故,不正是中元鬼节应有之事么?

    ——师姐……

    他这么一恍惚间的想念的,还是如灯火般镌刻在他骨子里的师姐貂蝉。

    不一时,对岸放灯人群的哭声随风飘来,黄纸漫漫、河灯点点,一股脑儿的敲进乱尘眼中、脑中,搅得他心中一阵紧过一阵的疼。他终是忍不住,咬破了手指,以血为迹,在河灯的船纸上一笔一划、一句一字的写道:“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这河灯上写的,便是他十二岁那年,师姐于七夕之时遥寄给吕布的小词。乱尘这十年来,每逢七夕之夜,便念及这首小词。早些年,他长含嫉妒争竞之心,再后来一两年,却是惆怅多于愤懑,待得现在,只剩下如丝若缕的悲切——遥想昔年,师姐一生一世所想的,便是嫁于了天下无双的大师哥,花前弄影、相夫教子罢?可峩峩苍天怎的如此炎凉,空许这世间侠士轻结、美人轻盟,总教那壮志未酬、伊人空欢,轻为人死?……

    他适才用力过甚,竟将指骨咬断,鲜血汩汩直流,浸于漆黑冰冷的河水之中,他却浑不知觉,只是这样出神的念着、想着,轻轻的将船灯置于水上,夜风一鼓,那只小小河灯里的烛火晃晃悠悠的摇曳了一阵,载着乱尘这些年日寤夜寐的念想与万千世人的念想重新混在一处,顺着渭水蜿蜒而下。

    乱尘拿眼一直盯着那只河灯,直至那只河灯完全没入那一片黄闪闪、昏暗暗的渭水雨夜之内。他掬了一把河水,双手盖在脸上,只觉彻骨冰凉,一直冷到他的心里,他一时把持不住,竟哭得失了声。

    这一时,隐隐但听一声箫吟由远及近传来,那箫音轻柔,曲意婉转,音调忽高忽低,颤、震、倚、叠、打、赠、波、滑、筒九音转圜妙曼,浑若天成,似皑皑白雪、悠悠叹息,又似春风拂柳浅浅宽慰。乱尘被这箫音所引,环首四顾,却是寻不着吹箫之人,只道是自己失了神智,听了幻音,索性便绝了觅寻的念头,安心听这箫音。箫音回回旋旋,时而清丽无比,时而默默低语,如那春天的花开一般,万里花开、群芳争艳,教人生出说不清、看不尽的安宁之心;渐渐的,春过夏至,箫音又如布谷鸟儿一般,忽飞到东、忽飞到西,带着乱尘的心兜兜转转。转眼盛夏落幕,花落溅雨,箫音靡靡,尽是潇湘夜雨,长烟无绪。待到凛凛寒冬,箫音渐渐攀高,似那绵绵的细雨尽化作茫茫的白雪,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乱尘正心驰神醉之余,却听得箫音陡然一转,竟有女子倚箫而歌。那歌声和着箫音此起彼伏,若有若无,似回庭转玉、朝露润物,乱尘听了好一阵,才听出歌里所唱的,竟是——

    “有缘相遇,无缘相聚,天涯海角,但君相忆。

    有幸相知,无幸相守,苍海明月,天长地久……”

    乱尘先惊后喜,这是师姐生前最爱唱的一首古曲了,这首无名曲子,师姐曾教过我,说将来有缘,定能相会,我怎的忘了?是了,一定是师姐!他跃出水面,腾在半空之中,止不住呼道:“师姐!师姐!是你么?是你回来了么?……”他呼声愈响,那箫音也是愈响,与他呼声混在一处,似在回应他一般,“今夕何夕?这中元故人之夜,定是师姐舍不得尘儿,知我于此夕遥望念想,终于引了幽魂,前来相会么?……”

    乱尘跃在半空之中,只见得河灯远去、天穹漆黑,哪里能寻得着半分貂蝉的影子?他心中痛极伤极,望着滔滔流水,只能嘶声长呼,以减心头之苦。那箫声与歌声斗然而来,经由他这啸声一激,歌声猛地一断,箫音也戛然而止。乱尘如失魂丧魄,一时把持不住,从半空中呼喇喇的摔入渭水之中。

    乱尘吃了几口水,身子才浮上水面,抬目望天,旷野飞雨、万籁一片,间或里风雨一紧,鼓动浪涛,引得身子随着河水晃晃悠悠,乱尘悲不能止,任那雨水一滴滴的落在脸上,迷糊了眼。

    但听得哗啦一声水响,似有什么物事落在身边,随即传来一阵幽幽清香,乱尘也不睁眼,只道是自己一时幻听,却不料那股幽香越来越近、越来越真,乱尘起初还以为是花草芬芳之气,此时闻的真切,又觉得这香味似是而非,有如养在深闺中少女的淡淡体香,似轻烟缭绕于身边一般。乱尘苦笑了数声,自言自语道:“我今日可真是喝醉了……这渭水河心,又哪里来的体香?”他只这么一恍惚间,却听到身前有人轻轻一声叹息,道:“曹郎……”

    乱尘微微睁眼,却见一名少女怔怔立在身前,江湖夜雨、秋风吹拂,引得她衣带飞舞,长发至腰,垂在水中,说不出来的好看,只是夜色晦暗,怎么也瞧不清那少女颜面。那少女却不知乱尘已然醒转,只是一声挨着一声的低唤:“曹郎……曹郎……”乱尘正是半醉半醒之时,只觉那少女皓臂缓缓伸来,揽在自己腰间。他平日里虽放浪形骸、跅弛不羁,但总是至诚至敬的谦谦君子,迷迷糊糊之中仍知礼教有妨,道一声:“你……”身子微动,欲要从那少女怀中挣脱,可他醉酒满腔、怎有的半分力气?那少女微微一惊,却见乱尘醉眼迷离,心疼的紧,嘤咛一声,已哭出声来,泪水滴滴答答,打在乱尘脸上。乱尘勉力睁眼,想要将这女子的样貌看个真切,可自己着实太困太累,那少女柔荑般的酥手又在脸上来来回回的轻轻抚摸,眼睛只睁了一会儿,便已沉沉阖上,只觉这少女似曾相识,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来,只觉得头疼欲裂,问道:“你……你是……”

    那少女见他说着胡话,心中更疼,伸手将他环住,见那河水不住侵袭乱尘面庞,犹豫了一阵,竟将他的头颈托起,轻轻置在自己怀中。乱尘但觉那少女体温切切、呵气如兰,幽香阵阵袭来,不禁想起拿一年寒冬,自己受了风寒,正是师姐如此这番将自己揽在怀里,那时那景,此时竟如此真切,不由得激得他天旋地转,全身发抖,颤声道:“师姐……师姐,是你么……”

    那少女身子一怔,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只听她道:“尘儿莫怕……师姐……师姐在这儿呢……”乱尘心中止不住的欢喜,似个小孩子一般,道:“师姐,师姐,你终于回来啦……”他生怕此时仍是在做梦,竟伸出手来,握住那少女抚摸自己脸庞的酥手,那少女低叹了一声,知他又把自己当做貂蝉,心中又气又苦,欲要将手收回,但一见乱尘毫无血色的俊脸,心头兀自的酸楚,由着情郎握着自己。乱尘张嘴欲言,岂料一个浪头打来,河水冰冷,教他神智稍清了些,道:“你……你不是她,你不是她!师姐……师姐……已经,已经……”他想说师姐已经死去多年了,可心中爱之思之,实不愿想及那个“死”字怎么也说不出口。那怜他情痴,竟学了貂蝉的口吻,低低道:“尘儿……尘儿莫哭,师姐在这儿呢。”乱尘神智清明,也只瞬息之事,这少女娓娓细语、柔声怜爱,早已化成貂蝉的模样。

    乱尘只想得痴了,加之酒意正盛、一时胆大,浑忘了今时今日的自己二十有二,早已不是当年常山上的那个稚嫩童子,竟凑过嘴去,在她粉颈间吻了一口,道:“师姐,尘儿好想你……”那少女冰清玉洁,全未料到他如此轻薄自己,她虽是钟情于乱尘,也不免生气,欲要将乱尘推开,但怒气未至心头,已有丝丝甜意漫了上来——自己朝思暮想,所为何求?上一次,堳邬渭水之畔,你危在旦夕,我二人生离死别,曹郎便如此这般轻薄于我……这一次,亦是渭水之滨,你又这么待我。我……我当日答应过你,若是你幸得不死,再见面时,定会卸下脸上面具,以实相示,可你……曹郎,曹郎,我今日打扮,你应是认得我,可怎么又成了你家师姐?你心中既是无我,可又偏偏如此多情,亲近于我……她这么一想,那方起的甜念又消,言语哽咽,又起了怨念哀愁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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