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冲张五摆摆手,道:“你先莫言语。”而后他对堂上的衙役道:“带赵福上堂来对质。”
    赵福被带了上来。他换了件衣服,以遮掩身上的血迹。
    与张五相比,受过拷打的赵福精神萎靡了许多,许是拷打他的衙役、皂吏就在堂上,他一跪下就开始浑身发抖,简直抖成了筛子。
    “你莫怕。”县令知道后面坐的两位不喜严刑拷打,心里也打着鼓,忙换上和煦的神色,安慰赵福道:“你有何冤屈,只管说来,本官为你做主。”
    赵福长磕了一个头,眼泪都下来了。
    “如此,你便先听一听张五的说法,看与你所知是否有出入。”
    县令示意笔吏读了刚才的记叙,听过后赵福点头道:“对,我就是听他说,可以在船底凿个洞……”
    后堂喝茶的吴关喷了出来。闫寸抚着他的后背低声道:“你没事吧?”
    “咳咳咳……”吴关摆着手,示意自己没事:“咳……这也行?”
    只听赵福继续道:“……我越琢磨越觉得有理,加之我从小在水边长大,水性极好,因此才去船坞偷拿工具,并听到了吵架声……”
    县令摆摆手,示意赵福暂停讲述,转而问张五道:“案发当晚,你可曾去过船坞索要工钱?”
    “去过,”张五道:“小人自赵福处要钱,碰了钉子,第二日就要揭不开锅了,只能厚着脸皮去师傅那儿碰一碰运气,万一师傅消了气肯原谅我呢。”
    “结果呢?”县令问道。
    张五低头揉了揉鼻子,“结果……师傅气还没消,又骂了我几句,我就走了。”
    县令可不能让他如此轻易地滑过关键信息,只道:“老船工都骂了些什么,你细细道来。”
    张五慌乱地看了赵福一眼,似想确认当时躲在外头的赵福都听到了些什么。
    赵福低垂眼帘,并不看他。
    张五只好道:“就是说我败坏德行。”
    “还有呢?”县令穷追猛打。
    “还有……鬼迷了心窍,教出我这样的徒弟,对不起祖师爷……”
    “还有呢?”
    张五抬头瞄了县令一眼,似想确认县令究竟知道什么,恰对上县令的目光,吓得他赶紧低头,嗫嚅着:“还有……小的想不起来了。”
    “那我替你说。”县令道:“你师傅还说,他已彻底将你逐出师门,往后你莫想再造船了,至少在鄂县这块地界不行。”
    这是闫寸和吴关审问船工时获知的信息,赶走张五后,老船工不止一次透露过要将他逐出师门。
    “没有!师傅那日并未说过此话。”张五焦急地否认。
    县令一拍惊堂木,道:“来人,带王六上堂对质。”
    张五的大师兄,也是发现他偷工的人,王六,被带了上来。
    王六跪下后,县令问道:“王六,你且说说,你们师傅是如何处置张五的?”
    王六道:“师傅说将张五逐出师门。”
    “谁还能证明?”县令道。
    “我那班师兄弟,都听说过此事,且不止一次。”王六道:“不过,我与师傅最亲近,因此只有我看过家谱。”
    “什么家谱?”
    “手艺人传弟子的家谱。”王六道:“家谱上记载着师爷,师祖……我们这一支,七代工匠,都有记录。
    师傅说将来这家谱要传给我的,因此拿给我看过。
    不仅如此,师傅还将张五……”
    王六戒备地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张五,浑身肌肉都绷紧了,似乎害怕下一句话一出口,张五就要扑上来咬他。
    “……还将张五从家谱上除了名。”
    “没有!”张五果然扑向了王六。
    可他还没扑到近前,就被衙役踹了回去。
    “公堂之上,岂容尔作怪?!”衙役呵斥道:“小心吃板子!”
    小插曲结束后,县令又道:“王六,本官再问你,你可整理过老船工的遗物?”
    “小人已将师傅的遗物分门别类整理清楚。”
    “找到你们的家谱了吗?”
    此话一出,后堂的闫寸拍手道:“关键果然在这儿!”
    吴关叹了口气,道:“是我疏忽了,当日询问王六时,我虽也听他提起逐出师门什么的,却终究只是口头一说,不知还有家谱这种东西。
    我没问,王六那时估计也没想起这茬事儿。若换成你审他,这案子说不定早就破了。”
    闫寸道:“你不是说你们那年代早就不兴拜师了吗?”
    “嗯。”
    “如此,你想不起来实属正常,倒是我……幸亏咱们这位县令心思缜密。”
    堂衙上,张五又惊又怕,县令继续道:
    “我来告诉你当晚发生了什么吧。
    你已揭不开锅了,唯一的希望就是求得师傅原谅,得到一份工钱。
    因此你去找老船工时,可谓低三下四,可是老船工不依不饶,还在那晚拿出家谱,让你看被划去的名字。
    这令你恼羞成怒,于是你掐住他的脖子杀了他。
    杀死老船工以后,为了不让人发现你已被逐出师门,你便拿走了家谱。”
    “我没拿!”张五大声道:“您可去我的住处搜!”
    “我倒要先搜搜你的身。”县令道:“来人!将这厮的上衣脱下!”
    衙役们应和一声,四条大汉上前,按倒张五,不由分说扒下了他的衣服。
    赫然可见张五胸口及手臂上有多处划痕。
    “你且说说,你身上这些伤哪儿来的?”
    “小人喝醉了酒,摔在树丛里被树枝划伤的。”
    “哪一日喝的酒?喝醉后在哪儿划伤的?”
    “就在前一天——师傅遇害前一天,”张五对答如流,又指着王六道:“若您不信,可以问他。
    我那日请他们吃酒,花掉了身上所有的钱,只为求他们帮我在师傅面前说两句好话。”
    张五干脆转向王六,质问道:“你吃了我的酒,可有帮我说话?”
    “这……”王六自知理亏,低着头不再说话。
    张五冷哼一声道:“我去找师傅,确看到了家谱,也被师傅羞辱得不轻。我气极了,不过骂了几句娘。”
    张五转向王六道:“若真杀人,我第一个就杀你。不是你揭发,我会被师傅除名?自始至终,我最恨的就是你。”
    审问至此,县令再没有任何底牌了,而张五又拿出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架势。
    县令咳了一声,靠在椅背上,这样他就能听清幕帘后闫寸的说话声了。
    闫寸也没说话,只是同样咳嗽了一声。
    这意思是杀人的部分先审到这儿,审分尸的部分吧。
    县令坐直身子,捋着胡子换了换思路,又对堂下的衙役道:“将张五王六带下去,赵福且留下。”
    赵福有些羡慕地看着可以离开“是非地”的两人。
    “赵福,本官问你,你那义父赵徐来痴傻了,你可知道?”
    “小人已听说了。”
    “他痴傻后常常叨念‘河神莫来索我命’……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因为……大约是被毛六的死吓到了,我们确造谣了。”
    “只是造谣?”
    赵福低头不语。
    县令一拍惊堂木,“你若知情不报,与罪犯一并治罪!”
    “我,我……他……”赵福慌了。
    县令趁热打铁道:“你是去凿船的,不方便偷用船坞的工具,难道不会回家找工具吗?”
    “我……”赵福再次语塞
    看到赵福如此,县令适时威胁道:“难道你想吃了苦头再招认吗?”
    被这话一下,赵福又开始抖,衣服后襟都被汗浸湿了。
    “那……那日小的确回家取工具了,可是……您也知道,小的家是经商的,又不做活,一时还真找不到趁手的工具。
    我在翻箱倒柜时,惊动了义父。
    义父问我半夜作甚,我便将想法说给他听。
    义父沉吟片刻,帮我找到了工具,一把锤子,一根拇指粗的铁钎。
    而后我们一起又到了河边,就在船坞附近。
    我下河去凿船,义父在岸边放风。
    我水性确还可以,也靠近到了船边,可是……可……”
    赵福脸憋得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县令喝道:“你还想隐瞒不成?!”
    “不敢不敢!”赵福终于道:“可待我靠近船边,想要探头看看船上的情况,顺便换口气,却……哎,却不知谁在倒夜壶……”
    所有人都愣住了,赵福流下了痛苦的泪水。
    县令张了张嘴,也不知是该笑话他,还是该同情他,堂下听审的人却已绷不住了,爆发出了一通雷鸣般的笑声。
    两旁所站的衙役,一个个低着头,肩膀耸动,都在忍笑。
    后堂,闫寸和吴关尴尬地对视。
    吴关问道:“那晚我没吐吧?”
    “不,你吐了。”
    “我有喝那么多酒吗?”
    “绝对有。”
    “那……我不会正好吐在夜壶里了吧?”
    “难道船舱里还有别的地方可让你吐吗?”
    “这样啊,那……大半夜你不会正好去倒过夜壶吧?”
    “我不倒掉,难道还留着它在屋里散味儿吗?”
    吴关嘴角抽了抽,不忍想象当时的画面。
    大堂之上,县令将惊堂木连拍了几下。
    “肃静!都肃静!”
    笑声是止住了,但憋笑的噗嗤声不断,就连县令都快忍出腹肌了。
    县令只好将球提给赵福。
    “你继续……就是那个……倒夜壶,然后呢?”
    “然后……小人被屎尿弄了一脸,十分惊诧,手中锤子掉了。没了工具,只好……只好先潜入水中藏着,待对方洗刷好夜壶,离开,再偷偷游回岸边。”
    后堂的吴关先是气愤地纠正道:“那不是屎尿。”
    而后他又不死心地跟闫寸确认道:“你倒完以后,洗夜壶了吗?”
    闫寸无奈地反问道:“我看起来像那种不洗夜壶的邋遢鬼吗?”
    “特别像。”
    “滚吧你。”
    吴关叹了口气,道:“我有什么错?可为什么我觉得很丢人?”
    闫寸:“那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别对第三个人提起。”
    两人立即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县衙大堂,众人终于忍住了笑,县令正色问道:“那么上岸以后呢?”
    赵福脸上的尴尬之色稍有缓解,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继续道:“上岸后我看到义父蹲在河边,正在洗手,衣袖……他似乎也洗了衣袖,反正湿了一大片。
    我心下十分忐忑,最近义父着急上火,脾气不大好,此番我办事不利,恐怕义父会责备。
    可是义父并未责备我,只说让我连夜去办另一件事。”
    “何事?”
    “他让我去见其他掌柜们,通知他们明日一早去船坞,向荷花姑娘发难。”
    “赵徐来可曾说起以什么理由发难?”
    “义父只说到了便知道了,且千叮咛万嘱咐,机不可失,千万要来。”
    县令接过话头道:“然后大伙二天一去,就发现老船工死了,而你义父赵徐来立即放出谣言,说什么河神显灵。”
    “是……是。”
    县令也不下结论,而是问赵福道:“此事你怎么看?”
    赵福沉默了。
    沉默了约三个弹指,赵福长长叹了一口气,又磕了个头,道:“义父已痴傻了,刑罚无法教化一个痴傻之人,我愿代其受罚。”
    “抓你来时,本县将你当做凶手审问,你蒙了冤,吃了苦,却并未供出你的义父,这倒算是孝顺。
    唐律有云亲亲相隐,赵徐来虽非你的生父,却收留年少逃难的你,将你养大,并教你经商的本事,胜似生父。
    你包庇其罪,本县怎能责罚,此事可以不提。
    但你曾意图谋害荷花姑娘,以及与荷花姑娘同行的两位朝廷命官,虽然……呃……虽因一些原因没能得手……咳咳……但按律仍应受罚。
    按律你本应处徒刑,但本官体谅你义父痴傻,又有官司缠身,需有人在旁照料,因此准你以铜赎罪,你可愿意?”
    唐代一些罪犯可以通过向官府缴纳铜——说白了,就是铜钱——来赎罪。如徒刑来说,二十斤铜可抵一年徒刑。
    当然了,以铜赎罪也是有条件的。
    赵福的情况并不符合条件,县令属于法外开恩,赵福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只顾磕头,话都不会说了。
    县衙后堂。
    吴关道:“赵徐来分尸一事,我看审到这里也就到头了,剩下的就是县令去跟那痴傻人较劲了。”
    “不容啊,”闫寸叹道:“关键杀人一事,咱们还不得要领。”
    “不,杀人一事也快要水落石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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