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涛手里还有个护卫皇帝的中尉营,虽然没上过战场,却也算有兵,为了留好退路,早早控制上东门。

    樊成手里的兵占绝大部分,李玉随着他。两人没法改变现状的,也无心改变现状。他们只按照和苏氏的协议,筹划着把皇帝献给官兵,从宋涛手里去夺,宋涛打不过,带着皇帝从东门跑了。他们跑到营村附近,正好陆川到。

    宋涛见他们这边不像是要投官兵,樊英花又已赶往郡城,就自报家门,接受安顿。

    还在往郡城紧赶慢赶的樊英花被后面的人追上,得知这一消息,顿时安心了许多。

    因为离郡城越来越近,她得到的消息越来越多。

    樊成樊缺那边也和她通上消息。

    她本来和刘启计划的入城步骤是先争取可靠家臣,再说服李玉、樊成,希望还能尽可能控制郡城,拒敌于城墙之下,但通过与樊成樊缺的通气,她已经可以肯定,自己没法说服李玉和樊成。

    李玉是觉得大势已去,有点绝望,他听说投降不会被杀,还有官爵厚禄,就已经安心,尤其是父亲死后,他害怕和樊英花汇合,便坐等投降……而樊成,更是铁了心,向樊全樊缺下手了好几次。他们手里的军队占大多数,除非同室操戈,在官兵已经兵临城下的情况下,没有任何重新控制郡城的可能。

    既然皇帝已经被接出来,樊全樊缺又面临樊成的撕破脸皮,樊英花已经打算让他们撤出来,自己就不打算再去郡城。

    她也替李玉想过,李玉似乎不会被杀。

    只要她这边能够自保,有皇帝在手,出于她和李玉相决裂却又亲兄妹的关系,朝廷也会留住李玉。

    不担心李玉,担心仍是阳泉。

    阳泉那儿还有陈冉的军队,刘启的矫诏能不能起到作用尚不知道。

    郡城丢失的消息像是一卷风,陈冉什么时候知道的,她心里也一点谱都没有。

    这时,离城还有十余里。

    她不再等着樊全樊缺撤出来,而是与要赶去李玉身边的钟村正分别,叮嘱钟村正几句,要他照顾好李玉,樊英花就掉了头。

    刘启支持她回去,自己却记起一个人来,想进一趟城,因为不好明说是干什么去,只是说:“阿英,你先回。我进城有点儿事。骑着自己的马呢,我这马跑得快。进趟城,待会回去能够追上。”

    樊英花不肯放他进城,说:“樊全樊缺都在往外撤,你这时候进城干什么?你能有什么事儿?你出城前被关了那么多天,出狱就出了城,会有什么事儿?别深入险境了,我们回去吧,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们再打回来。”

    刘启很坚决地说:“不。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儿。不让我去我也得去。”

    他知道再商量下去也没有结果,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就蹿了,走了好远,才回头挥手。

    这个时候,樊英花身边也没了人,只好恨恨地指派一人去与樊缺说一声,好最大程度上保证他的安全。

    然而走在回去的路上,樊英花满脑子都在想他进城会有什么事儿。

    她一时想不出来,越发地担心刘启的安全。

    到了营村旁边官道上设的卡,陆川向她说明皇帝的情况。

    讲到皇帝,她一下想起来,脸色顿时难看。她知道刘启去干什么了,所谓重要的事是什么事儿。

    一股难言的酸涩冲塞她的胸腔。

    赵过不知道,跑来问她:“刘启呢?他没有一道回来?”

    旁边的人告诉说:“进城了。”

    赵过“啊”了一声,大声说:“进城?!小姐安排的吗?进城凶险呀。官兵什么时候往北来可说不准,怎么还让他进城呀。”

    樊英花一下爆发:“滚。休在我跟前提他。死了才好。”

    赵过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想了一会儿,拉了匹马就走,边走边回头,嘀咕说:“她好生奇怪。”

    樊英花见他是奔郡城方向的,咬咬牙吃,两眼透出一股凶狠的光芒。

    宋涛也来见她,顺便告诉她,皇帝身边那个苏氏的女儿一起带出来了,问怎么处置。她想也没想就说:“杀了。”

    宋涛无奈地说:“皇帝还是宠着她,说不关她的事儿,而且皇帝身边也没有女人了。”

    樊英花心情坏透了。

    她恶狠狠地说:“没有女人。我给他找回来。患难的女人。这个女人他必须得要。他不要我杀了他。”

    宋涛愕然。

    樊英花有点克制不住地挤了一丝笑容,说:“你怕不好跟皇帝说吧。我帮你。”

    她扭过头,低沉地跟一个家臣说:“告诉军士们。苏氏的女儿还在皇帝身边。这姓苏的一族人,就没有好人,出卖皇帝,出卖袍泽,无所不卖,不但害得我们战败,死伤那么多乡党亲族,更使得现在郡城丢掉,将士百姓流离。现在,她还能蛊惑皇帝,皇帝又护着她,让他们说怎么办?他们说了算。”

    家臣想也不想就说:“杀了她。”

    过了一会儿,已经是众多军士表达意见:“杀了她。”

    渐渐地,他们已是鼓噪起来。

    樊英花站在马车上喊道:“在我们面前喊有什么用?”

    众人听出来了,便有人出来带领,直奔正在休息的皇帝那儿,大声喊道:“请杀苏美人。”

    人越聚越多,外面还聚拢上百姓,个个振臂高喊:“请杀苏美人。”

    声势极大,极大。

    那位苏美人尖叫,在马车下边缩成一个蛋蛋。

    秦汾也吓坏了。

    他左一看,是愤怒的将士和百姓,右一看,还是愤怒的将士和百姓,而前后更多,在卫士的保护下,绕了一圈,惶惶不知该去哪里。

    终于,他屈服了……呆滞地说:“你们把她带走自尽好了。”

    被人架上的苏美人拉着他的袍子痛哭,将袍子都撕烂了。走了。

    他瘫倒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不是朕要杀你。不是朕要杀你……不是。不杀你。朕自身难保。自身难保。”

    樊英花这会儿偏偏不着急回阳泉了,坐在马车里,拉着马车帘子往外看着,冷笑说:“许小燕。许小燕。”

    房东老两口因为行动缓慢,还在收拾细软,可他们提醒许小燕,他们走的时候会把家锁好,言外之意,许小燕也不得不离开这里。唐柔出去找亲戚,已经一去不回。许小燕也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她用一块布帛把自己随身的几件物品包上,最后想了想,又塞进去一把剪刀。

    除了几件原本不是她的换洗衣物,她再也没有了其它东西,尤其是钱,便是这把剪刀,也不是她的,只是她怕,所以揣了。为了不至于显得没地方去,她与房东两人说一声,就背着包袱走出院门。

    但她真的无处可去。

    她想去找皇帝,可是跑了条街,就已经听人说皇帝也跑了。

    她再也想不出有何处可去,只好背着包袱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再回来,门已经锁了,很残破的一把铁将军,也许挡不住任何的贼人,却挡住了她。她蹲在门缝边坐下去,孤苦无依的感觉像是扑没过来的大海,她哭得已经不想再哭,而且感到口渴,便是这一口水,这时她也再难找到。

    之回来坐到这儿,她还是希望能够碰到唐柔。唐柔和她相处了好几个月,跟她学文习字,虽然时不时闹别扭,但两人——在一起呆着过。她不相信唐柔就这样走了,而且她除了认识皇帝,刘启,就只有唐柔。

    皇帝已经跑了,刘启被人劫狱带走,唐柔一去不回,不说还有谁可以带她走,谁还是认识的呢?

    她开始为最后的尊严后悔。

    她后悔自己没有赖在房东夫妻身边,虽然他们已经年老体衰,可是求求他们,还能一起往北走,起码做个伴儿,知道去哪,现在,则只剩下绝望了。绝望驱使着她不知不觉摸向那把剪刀,也许当初揣上它时,只是为了防身,现在,则是结束这绝望。天还亮着,没有到黑夜,她还能迟疑。她便一手握着剪刀,一手紧紧抱着自己,两只眼睛闭着啜泣,去在这有限的光阴中迟疑。

    天黑令她难以面对。

    正在这时,响起一声轻轻的马蹄。她发抖得厉害,这个时候,能够骑马的人,都是面目狰狞的军兵……不过,她也已经不想再睁开眼了,即便是来个面目狰狞的魔鬼结束掉她,她也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曾经过往的生活,开始潮水般涌现,一个个生命里出现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最后只剩下那么三四个,闭着眼睛向她摸来的母亲,看起来总是微笑却让人阴冷可怕的义父家宦官管家,她侍奉过一颗心都曾在上面的皇帝,总是偷偷模仿她主人的有着圆圆脸蛋的唐柔,还有那个……那个人。这时不知为何,她总不由自主去想那最后的一个人。

    只有那个人,那个人若是在,还能带她走,其它的人不是离得远,就是觉得远。

    她悠悠一声叹息,却是知道自己妄想了。

    如果那人还在城里,也许会带她走,但他已经不在了,出城了,回忆俩人的关系,她没有任何理由相信那个人特意为带她走回来,只为了不让她孤零零一个人就这样不知道去哪好。

    “许小燕?!”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是他的声音,是他的声音。

    只在心底高兴了一下,许小燕就彻底破灭了,这只会是种幻想罢。她睫毛动了动,根本不想再睁开,这还在门板的阴影下面,若是睁开去看漫天的阳光,那该是多么的刺眼和刺痛?

    “许小燕!”

    那个声音大了起来。

    “啊?”许小燕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眼前闪现出一道亮光,满世界的光好像都涌了进来,真的是刺痛的。但她的眼睛还是越睁越大,白色的光把脑海包围,一刹那,脑海里就是一片白炽。

    她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说不出来。也许“啊”这个音符就是总的概括,不争气的眼泪像是潮水,什么都再也抑制不住,包括嘴唇,她双手一松,张开嘴巴就大声地哭,哭得喘不过气来,哭得声音都传不出来,哭得嘴唇全是难以合抿的颤抖。

    刘启发愣地看着面前傻了的许晓燕。

    他骑在马上,伸着手大叫:“我是刘启。你傻了吗?快爬起来,上马跟我走呀。唐柔呢。唐柔呢。她不走吗?”

    许小燕终于把一口气哭畅了,嚷道:“她丢下我跑了。”

    刘启着急万分:“别哭了。把手给我。坐后面跟我走……他们知道我进城,会逮我的。你快点儿。”

    许小燕终于醒悟过来,连忙挣扎着起来,一手抓着轻轻的小包袱,一手拉住刘启的手,可是她的脚还没跟上,接连找不着马镫,却突然破涕笑了,哽咽说:“我以为再没有人管我了。”

    好不容易上了马,她就一把搂住刘启,把面庞贴在上面,好像这样才是抓得住。

    刘启不敢多呆,飞一般朝城门驰去。

    城门还陷入纷乱,出城还算顺利。

    出了城,脱离了危险,心情像是突然一缓,许小燕才敢表达说:“你真的是特意回来接我的吗?”

    刘启说:“是呀。我就知道不回来,你就不知道哪里去,也许会落入乱军手中……我。秦汾和你。咱们仨人是从长月来的。一起患难。不能把你丢在这里。说好是带你们回长月的呢。”

    许小燕苦笑说:“还能回长月吗?”

    许多事情都在回放,她再一次紧紧贴在刘启的背上放声大哭,哽咽地嚷道:“好恨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对你。你是个好人。你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人。要是皇帝跟你一样就好了。”

    刘启笑道:“好啦。都过去了。当时我受伤,你们一个弱质芊芊,一个四肢不勤,也照料不了我。你们那么对我,不也是为了让承老儿平衡?我早就不放在心里了,我的心胸,怎么会和皇帝一般小。”

    许小燕又问:“你要带我去哪?”

    刘启想了一下,说:“带你去找皇帝吧。经过这么多,他总要明白一些事了。该知道对你好的。”

    许小燕心里咯噔一下,问他:“你不会带我走吗?如果你带着我离开,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只有我和你。我是愿意的。”

    刘启摇了摇头说:“我要回长月。现在兵荒马乱的,我不能带上你一起回。更没法带上皇帝。可是我得回一趟长月。你跟在皇帝身边,相互照料,我放心你俩。我把你带去,让他清醒地认识一下,即便是今天,他的女人还爱他。”

    许小燕胆怯地“哦”一声,假装若无其事地笑笑说:“我以为你爱我呢。还害怕你带着我跑……可是,你原来是不爱我的呀。”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却又提起嗓门,大声地问:“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对我好?!”她几乎是在喊:“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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