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外。

    人声鼎沸。

    一条长街上,数百老少汉子,个个面带焦急和愁容。

    街面上的一些营生这时多半都停了,只有一些实在熬不过的,才勉强开着,买些茶水炊饼之类的吃食。

    “这日子往后该如何是好!”人群中有人长叹一声。

    昨夜杭家九娘子被妖魔突袭一事,现在已经传得整个杭家集人尽皆知。

    杭九娘虽然没事,但杭家还是死了一个家丁,据说双眼都被扣了出来,死相极惨。

    那可是杭家,高门大户,院深墙高,纵然如此都无法抵挡,普通人的几扇木板土房,又哪里能防护得周全。

    再加上先前牛头上牛妖一事,还有峄南村全村遇害的消息传出,更是让众人心中惶惶。

    原先不过是一些盗匪贼人,就闹得不少人心有戚戚,现在妖魔之事甚嚣尘上,哪怕是一些胆大光棍的性子,到了这时候也难以自持。

    若不是故土难离,这天大地大又不知能去什么地方,说不得有些人就动了念头逃走了。

    好在现在还有人主事,这酒肆内的小道士,还有那个像是官家人打扮的男子都在。

    大家心内虽然凄惶,但也还想等人拿个主意。

    酒肆中间,一张圆桌上。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正坐着吃东西,忙碌一夜,到了这时候两人早已经饥肠辘辘。

    庞元生一边吃着酒菜,不时抬头看向酒肆周遭,多半人脸上都是惊慌茫然,无声叹了口气:“裴兄弟,寻常百姓,哪里有胆气面对妖魔,此事还需要你我从长计议。”

    “总旗,有的。”裴楚囫囵回了一句,头也不抬,依旧自顾自地吃着饭菜。

    庞元生摇摇头,“今次不同先前,那大妖魔开府,非同一般。你也说前一次除牛妖是因为百姓以为是杀山贼,误打误撞才有此作为。知道了内情,想来这些百姓们,多半就逃遁离去了。”

    他行走诸多州府县治,百姓们便温和得如羔羊一般,不要说是妖魔了,就是贼匪都没几个相抗的,三五贼匪就敢在村镇作恶称霸之事不知凡几。更不用说面对妖魔鬼魅之事,多半都是束手待毙。纵然其间有胆大的,也就少数那么几个懂些术法武艺的。

    “吁——”

    一阵勒马声响起。

    几匹健马从远处疾驰而来。

    众人纷纷让开道路,叫嚷了起来。

    “是五斗兄弟来了。”

    “杭家老爷也过来了。”

    喧哗声里,狄五斗率先下了马,在他身后杭户伴着杭小辛和几个家丁,一齐走入到了酒肆内。

    裴楚听到了外间动静,放下碗筷站起身朝几人行礼,一旁的庞元生并没有动弹。

    “裴兄弟。”

    狄五斗大步走进酒肆内,朝裴楚招呼了一声,也没理会庞元生,只是又跟着朝站在旁边的周五见礼。

    等几人落座,简单寒暄几句,狄五斗就迫不及待地将杭九娘昨夜遭遇了妖魔一事告于裴楚,又有杭家家主和杭小辛从旁补充了一二。

    然后又说起一桩狄五斗昨晚巡夜事遇见的,在距离杭家集七八里远的一个村子内,有怪物卷了一个孩童遁入山林,众人追之不得。

    一番话说完,裴楚听得眉头紧皱,一旁神情淡漠的庞元生也停下了筷子。

    等裴楚将从树妖口中探得的消息一一与几人说了,杭家家主杭户差点一屁股跌到了桌底下,好在一旁伺候的杭小辛见机得快,急忙拉住,但饶是如此,依旧是冷汗涔涔。

    这辟北县峄山有一些山精鬼魅作祟也就罢了,如今有大妖魔出世,开府娶亲,引得周遭各方魑魅魍魉汇聚,这消息听得着实让人震撼。

    酒肆内一些旁听的赖纤头、周五等人,一时都是面色发白,一头妖魔几百人汇聚能仗着胸中血勇,还敢拼一拼,可现在听得这峄山将汇聚不知多少精怪,众人登时心内发慌。

    “裴兄弟,那如今应该如何是好?总不能让我们这些人都逃了去吧?”

    狄五斗大马金刀坐在条凳上,越是到了如此时刻,他反而越能沉得住气。双目灼灼地望着裴楚,似乎想知道他作何打算。

    众人闻听此言,亦是齐刷刷地将目光投递到了裴楚身上。至于一旁的庞元生,哪怕他看着像个官身,众人虽然客气,但并不熟悉。

    此刻,众人看着裴楚生怕他说出些无可奈何,各自逃命之类的话来。

    裴楚是个路过的道人,一走了之自然可以,其他人生于斯长于斯,想要逃都不知能去哪里。

    裴楚看了庞元生一眼,目光又扫视过众人,最后落在狄五斗的脸上,凝声道:“逃是逃不了的,我能逃,庞总旗能逃,这杭家集五七百户人家,这周遭百十个村子,都能逃吗?”

    说到这里,裴楚又顿了顿,“为今之计,便只有杀上峄山,灭了那妖魔才是正理。三日后,那峄山府君开府成亲,汇聚诸多妖魔,正是一网打尽的时候。”

    “可……可那是妖魔啊!”杭家家主杭户面如土色,喃喃说道,“满山的妖魔啊……”

    一旁的庞元生听到这话,撇嘴嗤笑一声,目光看向裴楚,似乎在说早知便是如此。

    这时,狄五斗却豁然站起身,大声吼道:“妖魔又如何?那牛头山的牛妖不也被我们大伙合力之下给杀了。”

    “说得好,五斗兄弟。”

    站在桌旁的周五跟着大声附和道,他本就是有热血之人,现在身怀一牛之力,胆气更壮三分,“妖魔又如何,它们要害人,我等莫不是就要洗干净送他嘴里去。”

    “周五哥说的是,即便要逃,我们又能逃哪里去?那峄山前些时候就听说又闹鬼怪事,不想是有大妖魔开府,如不把这祸害除了,我等真要做那口粮不成?”

    这次应和的是站在周五后面一桌的赖纤头,上次杀牛妖后,他名气大涨,在杭家集泊头威望更隆,心中虽有忐忑,但也明白这等生死存亡的大事,不肯豁出性命去拼上一场,往后如何能够有个活路。

    “是啊,咱们又不是没杀过妖魔,怕个甚,总要拼上一场才是。”

    这话却是杭家家主杭户身后的杭小辛说的,他虽是家生子仆役身份,但颇有胆气。

    酒肆内的话,这时也传到了外间。

    许多等消息拿主意的汉子们,也议论纷纷了起来。

    听到这峄山有大妖魔现世,众人又是惶恐又是不甘心。

    “总不能让我老母妻儿沦为妖魔口粮!”

    良久,有人高声呼喊了起来。

    “大家且想想峄南村,全村死绝了,难道我等也想步此后尘耶?”

    街道上的鼓噪声渐渐大了起来。

    来的青壮汉子,其中不止有杭家集的,也有周边村子的。

    听此一言,更是个个双目赤红。

    他们不比杭家集这般是大村镇,很多几十上百户的村子,早有受到一些鬼魅事的烦扰。

    又有想到当日牛头上,众人合力制服牛妖,漫山遍野大笑狂呼,只觉胸间豪气似要胀开。

    酒肆内。

    杭户听得周遭呼喊声不断响起,面色稍稍好了几分,伸手从圆桌上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下,幽幽道:“我杭家在此地百余年,祖宗基业在此,子孙不孝,亦不敢轻弃。山贼斗过了,牛妖也斗过了,现在就再去斗一斗那些妖魔便是。”

    “有杭家老爷这话,我等也是豁出性命去,终究要为儿女们搏上一条性命的。”

    “山贼不怕,妖魔也不怕。”

    人群里的鼓噪声越发激烈了起来。

    在场的诸多人,虽然有一些心有热血,愿意跟着周五赖纤头等人,但多数还是得看这杭户家主拿主意的。

    这也是封建时代避不开的,杭家在此地经营,不论是佃租种地还是做买卖行生意,都是杭家的产业。

    “终究不过是个死罢了,可纵然要死,我也不愿意窝窝囊囊离了乡土,到他人处受那白眼闲气。”

    “其他人我是信不过,可有五斗兄弟领着,有裴道长在,有周五哥同去,我就豁出这百十斤了。”

    “峄南村有我远房族兄,如今都殁了,我也该为他仇。”

    “杀妖魔,杀妖魔……”

    鼓噪之声,最初在酒肆内响起,渐渐的从酒肆内传到了外间的界面上。

    许多等待消息定计的汉子,一时变找着了主心骨一般,高声呼喊了起来。

    背井离乡逃离此地,自然是个道理。可他们又不是杭家那般大户,真要去了其他地方,以后没钱没地,又靠什么糊口谋生。

    即便有亲戚投奔的,这年头又真有多少能够完全容纳各家各户一大家子的。

    声音越来越大,到后面整个杭家集里已经全然是呼喝之声。

    有妇孺老人听着这动静,不知所措有之,默然垂泪有之。

    但又能如何?

    “总旗!”

    酒肆内,裴楚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看着场面热烈了起来,再度转头看向庞元生,“我百姓不是羔羊。水有温润柔和,亦有狂澜波涛。微则无声,巨则汹涌。”

    庞元生脸色变化,愣愣坐了好长时间,耳畔听着那震天动地的呼喊声,最后长叹一声,“是我浅薄了,生民百姓,纵无武功术法,可一腔血性也不输我。”

    “我等护卫乡土,自不让于人。”

    狄五斗听得此言,立时高声应道。

    “护卫乡土,不让于人。”

    周遭附和之声更是接二连三的响起。

    庞元生笑了笑,一步迈出,吸引了众人注意力,朝着杭户还有周遭众人行了一礼,“烦请诸位这几日多准备些黑狗血、黑驴血、公鸡血,再有金汁之类的污秽物多多备齐。”

    说着又朝狄五斗道,“五斗兄弟请整顿青壮,我禁妖司有一门合击连用之法,虽是仓促,但或也能抵用一二。”

    最后,庞元生才望着裴楚,“你我二人,自如先前一般。”

    裴楚点头微笑,“杀入贼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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