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太祖姜重眼中,除了方才那以一具化身来见他的左瘸师外,其他在场的不论正邪修士妖魔鬼魅,即便有些神通法力,都不过尔尔,入不了他的眼。
    那些妖气冲天、鬼气森森的积年大妖魔头,尽是当年被他从大周十九州之地驱除出去的,那时不过侥幸逃得一劫,如今又能成什么事?
    修士、异人、正邪旁门等等,也不外如是。
    为禁妖、镇魔两司镇压,不敢抬头,受他一只诏令,明年春闱之后开水陆大会,便乖乖奉命而来,又能当得甚事?
    普天之下,能让他略有忌惮者,不过寥寥数人,只是这几人如非必要,自也不敢轻易踏足玉京。
    面前这位穿着道袍、背负长剑的年轻道人,适才一直站在太和殿断裂的石柱之上,他也有所感应,只是这样的人物,便似蝼蚁一般,哪里顾得过来。
    如今于他麻烦者,不过是他那被左瘸师挖出来的亲弟姜尧,坏了阵眼之中的红尘怨气,使得龙虎气一时被隔绝,但这些其实于姜重来说,也不算多少大事。
    这城中数十万百官士卒皆为他的傀儡,足以撕碎那些胆敢在今夜进入玉京的“叵测”之辈。
    只要厘清了龙虎气和纠缠的万民红尘怨念,龙虎气大阵恢复,到时这玉京城中哪怕是妖祖道子来了,也要避让他一头。
    然——
    此刻,姜重在看着这道人从石柱上一跃而下,周身有电光缭绕,刹那间毁去了几头受他龙气感染的傀儡,一时却是微微有些讶然起来。
    这年轻道人给他的感觉十分奇特,身在草莽,心怀大道,气息难明。
    恍惚间,似让姜重想到了道门九宗共尊的那位道子。
    但,显然,这人不是。
    不是身形容貌,而是那种目光。
    分明是超脱红尘的仙道中人,却偏偏身带浑浊一腔意气。
    只站在那里,不像是超脱凡俗的道人,反而如同一个无畏无惧,战天斗地的匹夫。
    “道人——”
    周太祖巨大龙首微微低了几分,黑眸和竖瞳都落在了年轻道人身上,龙吟如牛哞又似乎雷声,一出口便在空中回荡,久久不绝。
    “尔所为何来?”
    ……
    哒哒的马蹄声在无数半妖半鬼的肆虐之中不断响起。
    梁道臣须发飞扬,满脸惊慌失措,他抬手间朝着面前围攻而来的两队大周士卒,扔出了一个虎形木偶,眨眼间木偶化作丈许长的猛虎,左图右击,撞开了那些拦路的龙鬼士卒。
    借着这刹那间的空隙,梁道臣骑乘着白马飞掠而过,在他身后那头不过咆哮了数声的猛虎,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龙鬼军卒给按倒,撕裂成了碎片。
    梁道臣又取出了腰间的葫芦,顿时火光喷薄而出,宛如活物的火龙在众多士卒之中来回冲撞不休。
    白色到刀枪兵煞气息亮起,仅仅片刻间那如同活物的火龙就被斩杀扑灭。
    而那些被烈火燃烧的士卒,身上衣甲皮肤如焦炭,可一声声咔咔的碎裂声响起,那些焦炭之内又跳出了面目如龙,身躯强壮,身后有长尾,宛如龙妖一般的怪物。嘶吼连连,再次朝着各方扑杀过去。
    “左师,左师如何会被那周太祖一掌拍死?”
    梁道臣内心惊慌到了极点,他虽自觉左瘸师死去的大概率是一个傀儡替身,可此刻周遭数十万大周龙鬼军卒围了上来,形势着实危急到了极点。
    这些受龙虎气感染的士卒,以往与常人无异,可周太祖姜重以真龙气息引动,登时都变成了起龙子龙孙一般的傀儡,寻常术法难伤。
    此刻的场面,令他觉得比之在司州无数妖鬼攻城不知要恐怖了多少倍。
    妖鬼之流并无飞行之能,当时他还能够借着胯下白马的飞纵之能逃离,可此刻,天上被真龙气息和龙虎红尘气息禁绝,他又无法腾空逃离。地上,是龙虎气大阵勾连所在。
    如他这般的邪修,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再这般下去,就只有被撕裂的下场。
    一声惨嚎在梁道臣耳畔响起。
    那是一头牛魔,化出的身形足有十多丈,力大无穷,发起狂来便是皇城的城墙,都不过是轻轻一撞,就要倒塌碎裂。
    可这头牛魔,此时身上却插了数百样长枪短剑之类的武器,数百名异化成半妖半鬼的士卒将其围住,任那牛魔本相真身如何力大,都无法挣脱。
    一头妖虎大口如城门,一口气吞噬了数十个士卒进入腹中。不等其运用神通,就肠穿肚烂,那些被吞入腹中,哪怕只有小半截身躯的士卒,都能从内撕裂其如金铁一般的身躯。
    又有浓郁鬼气里,数十个妖鬼抬着的轿辇的鬼王,小鬼被一干长着龙鳞神色狰狞的士卒砍翻,宛如蚂蚁似的朝着那高居其上的鬼王杀去。
    这些被周太祖以龙虎气浸染,化身为其傀儡的龙鬼魔兵,其身上都有单薄的龙虎气,对于妖魔鬼物道士异人,杀伤力倍增。
    任凭你绝代妖王有什么神通,在头顶被镇压后,只能硬生生面对这些宛如蚂蚁一样,围攻而来的士卒,都无能为力。
    其中更有许多半妖如鬼的文官修士,虽无法调用龙虎气大阵,可仅凭自身反噬的龙虎气,就能够施展一些简单术法,更是令其难以防备。
    周太祖姜重视今夜妄图来断龙虎气大阵者,为癣疥蚊蝇,正眼都懒得看一眼,并非毫无来由。
    梁道臣的心中越发惊慌,他手上还有圣主传给他的数十个术兵未曾用出,可此情此景,直让他感觉,即便将那些仙豆扔出来,也是无用。
    嗡嗡嗡嗡的龙吟之声正在这时响起。
    那周太祖姜重似在对谁人问话,令他心头狂颤。
    他远远回头望去,就见龙首人身的庞大身形之下,一个年轻的道人一步一步,正朝着那化身魔龙的周太祖走去。
    “他出手了,他出手了……”
    梁道臣心神颤抖,他脑海里浮现起了司州时那万千雷霆轰杀数十万尸鬼的场面,还有那方才法天象地,似擎天巨人,一脚踩踏绝顶妖王的风采。
    ……
    耳畔听到姜重龙吟如雷炸响。
    正被鹤妖抓在手中左右奔逃的的乌二,猛地打了个激灵,几乎感觉下一刻怕就要维持不住人行,重新化成乌鸦真身。
    那种发自骨子里的威压和震慑,比之让他面对那些大妖王还要觉得恐怖。
    “嗯?”
    退意萌生的鹤妖抬手拍飞了一队武备俱全的士卒,回首遥遥望了一眼,似想看看到底是谁引得周太祖姜重开口。
    周太祖姜重已经是半龙,距离真正化身真龙也不过是一步之遥,可鹤妖听着那句询问的口吻,不由诧然。
    他心有抱负,又自视甚高,可在今夜连被这头以人身成龙的周太祖多看一眼都无,如今骤然听闻这句文化,焉能不好奇。
    “大……大大王,是那道人,是那道人……”
    乌二这时也转过头,他虽是小妖可夜视远眺何其简单,立时看清了远处场中的一幕。
    ……
    符箓漫天飘飞,道道火光炸起。
    道门九宗之中,方秋子连连弹射出数道符箓,一道被蕴着龙虎气的刀光斩破,一道落入到了其中一个体型膨胀,头角都有了几分龙魔模样的武将身上。
    符箓炸成一团火光,地面泥沙飞溅,有轰然暴烈之声。
    可惜那龙魔一般的武将身上仅仅是一点皮肉损伤,舞动着一把巨型大刀,再次朝着道门众人杀了过来。
    “镇压天下僧道巫觋啊!”
    方秋子望着这武将冲杀而来,面上神色凝重到了极点,心中感慨也到了极点。
    在大周境内,但凡宗门之人,无人不知这句话。
    可在以往,许多人除了被师门长辈告诫之外,在道法有成之时,未免小视了朝廷。
    尤其是在近些年禁妖、镇魔两司衰弱,之后更是紧缩到了中州玉京,不少人对于大周朝廷的敬畏已经荡然无存。
    可到了这一刻,和这些被龙虎气侵染如妖似魔的真龙爪牙对上,方知昔年大周朝廷是何等强势。
    即便这些武将和诸多大臣,丧失神智,其身躯也异化如妖鬼,可那一刀一剑,都有龙虎气破法诛邪之效,修道人士,面对这如潮水滚滚而来的怪物,着实难以抗衡。
    哪怕昔年大周朝的军队,体魄力量上没有这些龙妖龙鬼的一半强横,可那时是国朝初年,军中猛将如云、悍卒无数,又精通各种战阵之法,真要说起战斗力,恐怕还要比这些真龙爪牙还胜三分。
    方秋子一浮尘打飞了一头从后方绕来偷袭他的白骨骷髅,突然耳畔嗡嗡嗡的龙吟雷音回荡炸响。
    “道人,尔所为何来?”
    方秋子蓦然回头,远远望见一个道人站在龙首人身的周太祖姜重身前。
    他心中陡然升腾起一丝豪气,望着周遭的道门九宗子弟和左道旁门的诸多修士。
    “裴道友出手了,我等回去助拳!”
    ……
    远近高低,厮杀连天。
    许多正被那些半妖半鬼的“龙虱”傀儡疯狂攻击围杀的正邪两道、大妖鬼王,在听着周太祖再次出声,不少人心头都是猛然一颤。
    如鹤妖一般,在场不知多少人自诩一方妖王魔头,又或者是宗门传承,正道之光,可周太祖姜重这头魔龙,从出现开始,连眼帘都未曾抬起,多看他们一眼。
    从始至终,也就一个武威王姜尧和那浮罗教圣姑坐下第二的左瘸师,能说上几句,余者全然不配。
    其睥睨之姿,纵然许许多多人心中不忿,可也无可奈何,甚至心怯一些的还要庆幸这头魔龙根本不识得它们。
    到了这等时候,更是不要说什么打破龙虎气大阵,此后妖魔再次入世,一回此前妖魔修士皆高居人间之上的事情。
    今夜不消那魔龙亲自出手,众人能够从这皇城内外数十万的“龙虱”里保得性命逃出去,便已经是侥幸大吉了。
    如今又到底是谁,能得着周太祖如此问上一声?
    ……
    太和殿龙虎气阵眼前。
    宛如山岳的龙首人身之下杂乱碎裂狼藉的地面。
    裴楚一步一步朝着真龙缓慢前行,每走一步,那些环绕在周遭异化为姜重傀儡的半妖,便纷纷后退了一分。
    “今夜我方知天下有恶龙,食苍生气运,断绝人道传承——”
    裴楚面色平和,双眼湛湛有光,身周雷光缠绕,头上有狂风卷旋。
    “如何?”
    龙吟之声再起。
    裴楚昂然抬头,望着巨大如山的周太祖姜重,一字一句道:“我当诛之!”
    “哈哈哈……”
    龙吟长笑之声大作。
    姜重鼻孔里喷出了两道气息,不是此前浓郁的白气,而是仿若烈火灼烧后的黑烟。
    “朕为天子,庇护天下苍生,取黎民气运,有何不可?”
    “尔小小一介道人,也敢妄言?!”
    “诛之?凭你?”
    声音落下时,天空之上黑白气息缠绕,似乎都受到影响。
    而地面上——
    撕啊——
    吼——
    无数声怪异凶厉的叫声长鸣不已。
    围绕在姜重身前的数千的文武群臣、黄门宫女所化的骷髅白骨,以及半是龙鳞妖鬼半是骷髅白骨的翰林学士和两司的缇骑百户,宛如疯狂的蚁群一般,齐齐朝着裴楚扑了过去。
    前后堆叠,如浪如潮,嘶吼连天。
    其骇然之势,比起裴楚昔日所见的尸鬼围攻还要狰狞恐怖。
    那弥漫开来的龙虎气和红尘怨念的浊气,更是在太和殿周遭隐隐形成了一种莫名的压制。
    裴楚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在这一瞬间他虽能动用法力,也被这浊气给凭空压下去三分。
    这就是人道气运,生命之愿,这就是滚滚红尘,对于修士异人妖魔鬼魅的浸染。
    任你法力通天,神通盖世,一入红尘浊世,受情爱纠葛,受生离死别,受岁月蹉跎,受人世百态……最后都要沦落为泥,碾做尘土。
    世间最磨人者,红尘而已。
    裴楚双目微闭,恍惚间似再次体会了一番。
    忽然,他再次睁开双目,望着几乎到了身前,密密麻麻涌来的龙鳞妖鬼,骸骨骷髅,右手一抬。
    背负在身后的却邪剑颤鸣一声,骤然出鞘。
    剑光在空中流转,呼啸成河,最后落入到了裴楚的手掌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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