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倭国男子,被沈娘关在醉梦池的禁地。

    沈娘带着安西王来到禁地——其实就是醉梦池的酒窖——她私称这里为“快乐的秘密”。

    世上没有人比沈娘更爱酒,也更恨酒。

    五岁那年,她的家乡遭了瘟疫。她活了下来,被一个卖酒的倭国商人用一个大饼收走了,后来就因为她偷偷喝了半瓶酒,就被那个倭国商人卖给了人贩,辗转到西夏做了酒庄的女奴。

    每次她来到酒窖,她的脸上都会洋溢着一种天真的喜悦。这次,沈娘打开门,走下木梯,立定窖中,忽然一脸狂愕“谁他妈打碎了我的酒?!!”

    安西王随后下来,他环顾烛灯幽幽的酒窖,整整齐齐的酒缸,层层叠叠的酒坛,摆放在重重酒架中的白、青、红色酒瓶,还高高大大地斜着一段放酒的树桩形酒托。他并没有看到有什么酒器破裂,只是在树桩下发现了一具被大刀横穿心脏的男尸。

    那把刀,同样是双手握环的大刀。那男子,就是这把刀的主人——是谁杀了他?

    沈娘直奔最里面那个贴墙的酒架,她先发现这酒架最上层居中有一个白色的梅花酒瓶出现一条裂缝,而滴滴酒香就从这条裂缝中慢慢浸出,既而汇集在酒架边缘,一滴一滴掉落。沈娘伸手想拿住它,可刚触碰到酒瓶底部,只听“嘭”地一声这酒瓶向四周炸开,连同美酒洒落一地。

    她看着满地的碎片酒痕,心痛地摇摇头,转身走到王爷身边。

    “哦?就是这个男的,”沈娘指着地上的死尸道,“你赶紧把他弄走,别坏了我的酒。”

    “没想到你的酒窖,也这么不安全了么?”安西王蹲身在男尸旁,略带责备的口气说。

    沈娘抱臂无语,一脸怒容。

    安西王起身皱眉说:“需要帮忙吗?”

    “我搞的定,别那么快让我查出来是谁干的,老娘已经很多年没这么生气了!”沈娘一脸蔑笑,转身就上木梯,又蓦然回头道:“你查好了,赶紧把这尸体给老娘弄出去。”

    安西王望着她问:“你之前说,他要求我保护他,那到底是谁要杀他?为什么不离开京城?”

    “他是这么说的,”沈娘没好气地停住了口。

    “怎么说?”

    “他说见到你就开口,现在见着了,你问他吧。”沈娘气呼呼说完就走出酒窖。

    安西王派小北调查:那个双手握环大刀是哪里铁匠打造的?他自己忧心忡忡,离开醉梦池,回到府上去了。

    第二天退了朝,安西王便向太皇太后进言,建议将孟青箬除名,立遣回蜀州,责令孟家严为管教。太皇太后点头称允,答应在今日花朝宴之后即下旨意。

    花朝宴,起于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梨园旧事。据称玄宗皇帝为宠杨玉环,养三千女乐,设花食宫,在梨园摆下琼芳酒宴,留下贵妃醉酒的故事。宋朝后宫嫔妃在花神节的时候,都会相聚赏花,由正宫娘娘赐宴称为“宫花会”,以显示后宫和谐的气象。直到仁宗皇帝选后,当时刘太后垂帘听政,为考量秀女们的日常仪容,下令秀女在举行晋见仪式之后,参加“花朝宴”。因此,为秀女举办花朝宴也就成为了定制。

    太皇太后今日穿得仍然是平常的暗纹交领素色襦衣,十二幅风吹紫兰百叠齐腰裙,佩着凤鸣圆盘白玉绶环,外罩紫色金丝文绣滚边大衣,梳着一个新款高云髻,头戴三凤朝仪金步摇,威严凛凛。

    向太后梳着月照髻,戴着双凤合德金步摇,穿着一身青色深衣,双臂绕着短披帛,既显高贵,又令人觉得平易可亲。朱太妃昨夜临时起意,并未穿预定的高丽兰绸西子服,而是换了英红撒花齐胸襦裙,外穿素月浅描牡丹雪纱大衣,梳了流月高山髻,戴了金凤福安金步摇,玉翠缠枝头饰,耳戴南海明夜垂珠,胸前是玉海明珠项链,面容敷轻粉,著流行的桃彩丽人妆,端的是华贵绚丽,美艳非常。

    毓秀苑里向明君独自闷坐。与她同屋的何婉柔,早就在宫里听闻她与孟青箬交好。这一连几天,何婉柔都见向明君为青箬施钱,托宫里人为她往向太后处求情。无奈,向太后对她视若罔闻,置之不理。

    何婉柔时常会来与她作伴,好教向明君也有个倾诉之人。向明君一心认定,孟青箬根本不会偷李锦衣的钗子,但无人为她做主,恐怕只能含冤莫白,被那朱太妃一手遮天了。

    “过了今天的花朝宴,青箬就要带着冤屈,被遣回那蜀州去,”明君想到此处,心里一阵酸楚,她舍不得青箬离开,更心疼青箬遭了罪。

    窗儿紧闭,珠帘未卷,她慵懒地做在镜前无心梳洗,连伺候她的小宫女也不知踪迹。何婉柔自带了胭脂过来,掀帘看她还是一身雪绸中衣呆坐着,轻声唤道:“明君,你怎么还不换衣裳?”

    明君嘟着嘴,也没理她,皱着眉头看着镜子。

    “我从家乡带来一些胭脂,你来看看适不适用?”她走到明君身边,将胭脂放在桌子上,亲切地说,“瞧你,这宫花怎么还在桌子上?若是哪个嚼舌头,免不了给你招些话柄。”

    那三朵宫花,是昨天夜里用来报信的。第一朵是紫色兰蕉,来自隆佑宫;第二朵是一簇青绿色绣球花,来自宣仁宫;而第三朵,是一枝兰雪花,来自圣瑞院。这些花色,原定为太皇太后、太后还有朱太妃的衣服颜色,也是今日秀女们选择衣服需要回避的颜色。

    何婉柔将宫花收起,杂插在梳妆旁的花瓶中,转手调整着问:“你快别坐着了,快点换衣服吧。花朝宴总是要参加的,你拖着,有什么用呢?”

    “可我没有心情,一想到青箬,我心里就难受。”明君说着簇簇落下泪来。

    “与其在这里难过,又无可奈何,不如想想法子。花朝宴也许是孟青箬最后的机会呢?”她用手绢想要为她拭泪道。

    明君闻言,一下站起来拉住她的手问:“婉柔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好法子?”

    何婉柔巧笑倩兮,让她坐下,边拿起梳子为她轻梳长发,边说:“这法子也算不上好,但我看你为孟姑娘的事,郁结于心,只怕你若留在宫中,也始终会为这件事情伤怀。”

    “嗯嗯”,明君听得心头一热,扭头握住她的手说,“婉柔姐姐,你真说到我心里去了。青箬就这么走了,我一分钟在宫里也待不下去的。你可是有什么法子?好姐姐说与我听罢了!”

    眼看向明君央求得急,何婉柔向窗外四顾无人,将手绢掩口附在明君的耳边秘密切切地说出个法子。

    “我听闻,李锦衣她病桃花。我家乡的胭脂主要用的正是百日桃花。若是让李锦衣用了一点点这样的胭脂,就能保证她染上桃花癣。这时候,你说什么她敢不去做?这件事因她而起,凭她怎么辩白,只要她肯为孟秀女开脱罪名,太皇太后也不能不加理会。”

    所谓病桃花,也就是有一些人因为体质的原因,不能够碰桃花的花粉,否则极容易起那桃花癣。明君听得眉头紧蹙,心跳嘭通嘭通加快,一脸犹豫地望着何柔儿笃定的神色,嘟囔说:“这样做,不会真的伤害到她吧?”

    “这种胭脂合用了百日桃花和寒山雪梅,要是对病桃花的人用了,起先也是手臂生出桃花状的红斑出来,三日至满身,五日出脸面。这种桃花癣也不算得大病,但没有我们那里的汤药,也不是那么好医治的。妹妹岂不闻‘解铃还须系铃人’?姐姐保证,这法子万无一失。”何婉柔轻轻劝慰,眼神却飘向窗外,看到两个小宫女各自手持一朵红蜀葵,急色匆匆地赶回来。她心里暗道“朱太妃的衣服,换成红色了么?”

    两个小宫女一回到屋里,便称朱太妃没有穿蓝色,是换了红色。这时何婉柔立即跟明君说,自己要去换了这身红色的衣服,就掀帘而去了。

    向明君在小宫女的催促下,翻箱倒柜地找出件雪绸山水齐胸襦裙,兰色嫩黄米花大衣,描画了长娥眉黛,轻点了樱口红绛唇,妆画了一双月牙眼,越发显得娇妍可人。

    她是一个极为爱笑的女子,可这时梳妆罢,独立窗口,心思沉重。“也罢,反正是李锦衣陷害青箬,就算她受罪也活该喽!”

    明君拿定主意,就握住百日桃花做的胭脂,向西穿过芷兰院的拱门,走进月华居。刚进了月华居的大院,迎面即被人喊住“向秀女,何处去来?!”

    向明君认得,正面这位乃是向太后的心腹左尚宫大人王蔷,立刻做了万福道:“左尚宫大人万福。”

    “向秀女这身衣服穿得不错,”王蔷总是喜欢评判,同样也十分自信她的评断,“太皇太后下朝之后,花朝宴就要开始,向秀女应该在自己房中等候传唤,为什么跑来这月华居?”

    “我……这……”向明君一脸苦涩,情商也是捉急,扭捏半晌才冒出一个理由,“我好奇……想四处走走。”

    王蔷从鼻子中“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你最好还是安分些,本尚宫见得勾当,多了去了。你不愿意说,我也不想问,只是受向太后所托,我便劝告你几句。想要安稳,就要懂规矩,别受了挑唆还对人家叩头谢恩。”

    左尚宫不过见她神色匆忙,随口教诲几句,哪里想到恰恰似菩萨派她来点醒向明君一般。可惜明君只一味抱怨自己倒霉,并未将这些话听到心里去,只做笑着脸面承应。

    左尚宫看她在阳光中亭亭玉立,心中暗叹“这样好年华,好模样,好性格,有向太后做靠山,以后在皇宫前途不可限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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