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像完成了。

    从林翮脸上,看不出他满意与否,不过在林骁这个外行人看来,即使以林翮的功力,这副画像也是他的巅峰之作了。

    林翮在极短的时间内,融合细密画的画法,以细腻的笔触画出魏瑶光的面容,几乎分毫不差地描摹出完美的五官,那倾倒众生的神态竟也表现了出来。画里的魏瑶光,尽管是静态的,却仿佛下一刻就会闪着那双能说话的大眼睛,露出绝美的笑靥。

    林翮别出心裁,让她穿了一身戎装,柔美的面容和刚硬的甲胄糅出一种奇丽的气质。她手中挽着缰绳,一匹骏马立在她的身侧,皮毛漆黑如夜,衬得她的肤色洁白如雪。

    她身形微侧,向远方凝眸。远方是西域的无垠大漠、巍巍群山,天上是白云红日,地上是牛羊奔驰。林翮将他这一路见到的壮阔美景皆在画中呈现出来,林骁觉得颇有几分傅抱石和关山月《江山|如此多娇》的气象。

    而画中的一人、一马,又与画中的天与地和谐无隙。

    魏瑶光和莫氏自是赞叹不已,送了他一套水晶酒具、一方羊脂白玉的镇纸并一盘金元宝作为酬劳。

    林骁对他道:“爹,看来你的画在这里也还是很值钱的嘛!”

    林翮道:“你懂什么!爹这次真是呕心沥血了!”

    林骁往他面上一看,疑惑道:“爹,你红光满面,气色还是很不错的,莫非内伤了?”

    林翮拍着肚子道:“都瘦了一圈了!”

    林骁:“……”

    ***

    画像完成,林翮窝在千杏园休整,并大吃大喝,大有不把体重吃回来就不罢休的架势。魏瑶光又送了不少极好的葡萄酒过来,林翮日日美酒佳肴,过着神仙不换的日子。

    不过他的舒坦日子没过多久,因为凉王魏长庚回来了。

    魏长庚连王府都没有回,直接到千杏园见李俨。

    林骁跟着林翮来到正厅,还没进门,先就听到一阵豪爽的大笑。

    林翮父子进来后,大笑的人回头看了过来,脸上的笑意未收,那种飞扬恣肆的神态简直如沙漠正午的阳光一般灼人。

    林骁立刻明白了他是谁。

    林骁见魏昂时,以他的阅历,也觉得魏昂是世上少有的美少年,而此时此刻他可以确定,魏昂的美貌尽数来自于魏长庚。

    魏长庚蓄短须,细看其实也看得出年纪了,但就如孪生姐姐一般,魏长庚身上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光彩,就像刚刚打磨好的钻石在灯光之下缓缓转动,不断折射出璀璨光芒。

    魏长庚风尘仆仆,而他身旁的莫氏、魏昂、云华、魏瑶光和魏杰都穿着骑装,想是骑马出城去迎接他的。

    李俨渊渟岳峙地站在魏长庚对面,眉目舒展,看起来心情不错。

    “林先生,”魏长庚笑眯眯道,“我听阿姐说了你为她画像的事,她说这世间恐怕再无比林先生画技更高超的人了。”

    饶是林翮画技确实高超,比他强的人大约真的找不出几个,但听了这话他还是不免虎躯一震,连忙道:“卫国夫人谬赞,谬赞。”

    魏长庚叹道:“西域多风沙,这几年我又着实太忙,总觉得老了不少,恐怕再过几年,就要变成个老头子了,但画上的人总是不老的,若有幅画像,将来有了孙儿,也好叫他们知道祖父当年长什么模样。”

    林骁:……这也算是某种目光长远的自恋吧。

    魏长庚对李俨笑道:“蜀王手下有不少能人哪。”

    李俨道:“我平素好这些,便请行家教我罢了。”

    魏长庚哈哈笑道:“当时知道我的亲家是你,我可高兴得很哪!你可是个难得的厚道人,我也不跟你说虚的,郡主在这里,你只管放心,我就是亏待了儿子也不会亏待了她的。”

    莫氏在旁道:“今晚给王爷摆宴洗尘,蜀王务必光临。”

    魏长庚一挥手:“莫如就在千杏园吧!也不要在屋子里闷着,就到外面去,再叫他们宰羊,一边烤一边吃!”

    李俨笑道:“这倒也别有一番情致。”

    魏长庚哈哈大笑:“蜀王让跟着的人也一起来吧!千里迢迢,不领略一番我凉州风情,岂不可惜?”

    ***

    魏长庚回到王府,便即到浴室,解开头冠,脱去铠甲衣物,迈入浴池之中。

    浴池极大,早已贮满新烧的热水,里面放了能够消除疲倦的香料,白雾蒸腾,香氛弥漫。魏长庚缓缓将自己泡了进去,长长出了一口气。

    浴池旁放了几张供休憩的小榻,莫氏随意坐在其中一张上,与魏长庚说话。

    魏长庚背倚池壁,闭着眼睛问道:“尔朱腾为你所擒,你想如何处置?”

    尔朱腾即是魏杰的五哥,莫氏淡淡道:“杀之立威。”

    魏长庚“嗯”了一声,仿佛在聊生活琐事一般云淡风轻:“晚上开宴,就在我面前杀了他吧,以此贺我凯旋,再合适不过了。”

    莫氏道:“随你的意。”

    魏长庚微微一笑:“你觉得李俨其人如何?”

    莫氏道:“思虑过重。”

    魏长庚笑道:“想必他是极不愿意将女儿嫁到凉州来的。”

    这话莫氏却不爱听:“难道大郎配不上郡主么?”

    魏长庚道:“大郎自然是好,否则李俨今日见到我,还能这么和颜悦色?只是可怜他一个鳏夫,形单影只的,只有跟儿女相依为命,唉,谁料女儿却要远嫁……”他摇头慨叹不已。

    莫氏深知丈夫脾性,由得他在那里感慨了半天,方道:“你说的这个鳏夫,可是为皇帝所重。”

    魏长庚哈哈大笑:“我魏氏扎根凉州百余年,旁人皆道我根深蒂固,只有我自己时时惕励,不敢稍有松懈。若无枝叶伸出,承接阳光雨露,根又如何能扎得深呢?”

    说着,他“哗啦”从水中站起,湿漉漉的乌发披散,水汽朦胧中,肌肤犹如羊乳般洁白,整个人如同伫立水中的一尊神像。不过随着他走得近了,便可看到他身上亦有不少征战沙场留下的疤痕。

    魏长庚走到浴池边,笑道:“大郎成家了,接下来就指望他开枝散叶,二郎将来是要辅佐大郎的,争强好胜固然不好,但太老实也不行,你也要多历练历练他。”

    莫氏道:“这个不消你说。”

    魏长庚笑眯眯地摸了摸莫氏的脸:“你办事,我放心。”

    莫氏在他手上“啪”地打了一下:“别胡闹了。”想了想道,“说到历练,瑶光想把阿杰送到京城去,说是蜀王会看顾,不过蜀王位高权重,与他又只是刚结姻亲,如何能有家里周到?阿杰那个性子,我却不能放心,得派几个靠得住的人跟着才行。”

    魏长庚道:“这事也不急,等此间事了,再慢慢筹划。”

    莫氏道:“也好。”

    魏长庚沿着浴池的台阶走上来,莫氏叫侍女进来,服侍他更衣。

    魏长庚伸着手臂,让侍女为他穿上衣衫,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眼中闪烁着奇异光彩。

    ***

    当晚,凉王的洗尘宴便设在千杏园的一片空地上。巨大的火把燃烧着。刚刚宰杀的肥羊被抹上佐料,穿到了铁架上,力士不断转动铁架,油滴到火里,火焰飞腾。凉王府窖藏的美酒不要钱一般,一桶一桶地搬到席上。乐舞更是不能少的,气氛热烈之极。

    魏长庚换了件宽袖锦袍,随着他走动,锦袍上暗纹流动,更显得俊美潇洒。

    他对李俨殷勤之至,亲自操刀为李俨割羊肉、举壶为李俨倒酒。

    李俨果然将跟着的人也一并带来了。似秦刚这样的,警醒成了习惯,美酒奉到面前,也不敢多喝一口;似林翮这样的,头都不抬,大快朵颐。

    林骁坐在林翮身侧,环视全场,发现席上最能吃的两个人,一个是魏杰,一个就是林翮了。

    林骁低下头,也去割自己面前的一块羊肉,这时,忽见舞姬向两边退开,几个力士押着一个男子走了上来。

    这男子身形高大,穿着一件缎面皮袍,披散的头发显出几分狼狈。走到近处,只见他高鼻深目,容貌与秦人大为不同。

    席上声音低了下去,李俨向魏长庚沉声道:“月零部的尔朱腾?”

    魏长庚悠然笑道:“正是。”

    尔朱腾直立不跪,魏长庚也不迫他,只是扬声道:“尔朱腾,你杀兄自立,又趁我北上,扰乱西疆,你今日落到这个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尔朱腾胸口起伏,忽然飙出一长串羯语,不懂羯语的人也能猜出不是什么好话。魏长庚面色不变,转向李俨笑道:“此人作乱不说,又惊扰蜀王车驾,我治下不力,心里惭愧,趁蜀王在此,我斩此人向蜀王赔罪。”

    李俨看了一眼魏瑶光和魏杰,见魏瑶光面色如常,魏杰微微蹙眉,但神情也无太大变化,转回目光,淡淡道:“无妨,凉王随意处置吧。”

    魏长庚大笑一声,猛地一挥手,力士将尔朱腾押下,须臾,奉上一颗头颅。

    林骁:卧槽!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但吃饭的时候见到这一幕,也实在太重口!

    林翮还在继续吃,林骁佩服不已——真吃货敢于面对任何重口的场面。

    这对魏长庚来说,不过是宴席中的一段小插曲,他言笑晏晏,仿佛刚刚不是杀了个人,而是宰了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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