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听着贾宝玉振振有词连连轻笑,还未出声,陡然听到身后传来声声软语劝慰。“二爷又开始说疯话了。前儿还答应人家要好好读书的,怎么今日又反复起来?”

    薛蟠回头,果然看见上身穿着红绫袄,外头罩着湖绿掐牙背心,下身一套月白绫裙的袭人捧着一个填漆茶盘走了进来。

    将景泰蓝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的茶盏一一摆放到薛蟠和贾宝玉的跟前。视线扫过凌乱的桌案,牢牢的盯在盛着花瓣的小竹篮上,袭人又是叹息说道:“还以为二爷在书房里是认真读书呢!岂料你不长记性,又鼓捣起这些个胭脂膏子了。”

    贾宝玉骇了一跳,连忙拽着袭人的衣袖赔笑道:“好姐姐,我不过是读书累了闲玩一会子罢了。立刻就弃了。”

    袭人深知贾宝玉的性子,自然是不信的。当下又说了两车的劝慰话,末了竟冲着薛蟠说道:“大爷也是。我们二爷向来最听大爷的话,大爷自该劝着我们二爷好生读书才是。如若不然,正经教教我们二爷如何做生意也是使得的。总是拿着花瓣胭脂逗弄二爷,算是怎么回事呢?”

    薛蟠正在一旁瞧着笑话,冷不防袭人将话头转到了自己身上。当下不禁想到了晌午十分添香和他说过的话,果然觉得这袭人自以为得了脸面就轻狂起来。他原就不喜欢袭人这副伪装老实职责奸诈又随意搬弄是非的个性,只不过之前碍着宝玉的面子,不搭理袭人罢了。没想到她如今却愈发不顾体统了。

    当即淡了容色冷笑道:“袭人姑娘这话说的稀奇,别说你们宝二爷什么身份,岂容得你一个侍奉暖床的丫头教训。就算是他小孩儿尝鲜,真给你两分体面,也轻狂不到我的头上来吧?”

    此言一出,别说是袭人,就连宝玉都愣了。

    ☆、85 第八十五章 借袭人薛蟠说宝玉 提贾兰凤凰隐私心

    薛蟠这个人,无论认不认识的都得承认他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子弟,能玩爱闹,放荡不羁,不拘小节。没惹到他的时候就像窝在人膝盖上的花猫一般和顺。不过这人的气性也如同花猫一般大,稍有不顺意便张牙舞爪的闹僵出来。标准的你不让我痛快,我就让大家都不痛快的阎王爷性格。此点从他刚进京时对南安郡王府不依不饶的追究就能看得出来。

    只不过京中王侯显贵过多,薛蟠有意压制了自己的性子。且这两年生活顺遂,被人顺毛顺的极为合意,倒也低调了许多。有些人便有意无意的忘了他这纨绔霸王的性子。

    只是再怎么随和可亲,骨子里的傲气依然存在那里的。从前世到今生,敢明晃晃说他不是的还没有几个。即便是当年瞧他各种不顺眼的庄先生,在劝他读书的时候还要哄着来。今日却被一个连姑娘都称不上的奴才秧子当面臊了脸面,可想而知薛蟠心中有多不自在。

    因此他话一出口便没有好听的来。不仅宝玉和袭人两个呆了,就连他自己都有两分不可置信。稍后看到袭人陡然臊红了面容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也隐隐有两分后悔――

    不论怎么说,自己一个大男人,给女孩子掉脸总归没了三分气度。何况袭人这话在他看来虽然不合身份了些,但归根结底,也没有到他大发无名的地步。思来想去,不过是之前便一口闷气憋在胸中发不出去,袭人也不过是运气不好撞上枪口了。

    薛蟠想到这里,越发的讪然起来。

    一旁愣神的宝玉回过神来,连忙拍了袭人后背一下,开口斥责道:“糊涂东西,往日里你们小性儿骄纵,拿我做筏子编排胡闹也就罢了。今日怎么还将脸面丢到外头去。薛大哥哥什么身份,那可是正经有袭爵资格的小侯爷,岂容得你这个奴婢排揎他来。这也就是薛大哥哥往日里不同你计较才愈发惯得你轻狂起来。还不给薛大哥哥磕头认错,难不成还等着我通知老祖宗和太太撵你出去不成?”

    袭人这才醒过味来,连忙跪下磕头,口中赔罪道:“薛家大爷人品贵重,千万不要将奴婢的话放在心里。看在奴婢往日里伺候尽心的情分上,饶了我这一回吧!”

    顿了顿,又道:“今日也不知怎么的猪油蒙住了心,大爷绕我这一次,今后万万不敢了。”

    袭人一番动作,更让薛蟠觉得不自在了。连连摆手笑道:“袭人姑娘不必如此,快些起来就是。人吃五谷杂粮,岂有不犯错的道理。何况我也是脾性大了些,原不是冲你的。”

    袭人听薛蟠这么说,忐忑不安的心稍稍平复一些,又抬头看了看贾宝玉的脸色,这才讪讪的起了身。束手站在一旁,默默不语。如同落水狗的模样看起来倒可怜见的。

    薛蟠见状,轻叹一声,开口劝道:“依我和你们家二爷的关系,你便是再言语冲撞,我也不会拿你怎样。可你好歹也收敛一些罢――你家二爷也不是早先那厮混内宅一个外男也不识得的小孩子了。这人来人往的拜访厮见,若是冲突了别人,连带坏了你们二爷的名声。到时候才无你容身之处了。”

    贾宝玉听薛蟠这话,立刻问道:“薛大哥哥话里有话,其中可有什么缘故?”

    薛蟠淡然笑道:“我能有什么缘故,只是奉劝袭人姑娘勤奋守拙,守好自己的本分。千万别越着性子随意编排就是了。”

    听他这么一说,袭人陡然想起中秋夜宴的时候和添香搬弄一些林姑娘的是非,当即讪讪的红了脸面。

    贾宝玉原本还不信,这番察言观色之下,反倒悟了三分,当即也冷淡了面容。长叹一声,挥手撵人。“你如今妆容已花,又出了这档子事儿,不太适合留在这里了。你出去唤晴雯进来伺候。”

    袭人面色愈发红了。双唇颤了半日有心想说些什么,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微微欠了欠身,低声应道:“是。”

    出了书房到外间的时候,冲着靠在门槛子上绣花的晴雯低声道:“二爷唤你进去伺候呢!”

    晴雯打量袭人半日,冷声笑道:“早就叫你收敛些别做那轻狂的模样。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充个贤良主子模样给谁看?今儿幸好是薛家大爷过来,傲气虽大些但还不至于和我们这些丫头们计较。他日换了旁人,仔细你这条小命。”

    说的袭人愈发的无地自容。

    晴雯见状,也不好再说。随手放下了绣了一半的针黹,蹑手蹑脚的进去伺候。瞧见茶冷了,立刻端了茶盘出去换滚滚的热茶来。

    贾宝玉这才倒出功夫问道:“大哥哥适才说袭人的话,究竟有什么缘故?”

    薛蟠将人说了一通,就不愿再做挑拨离间之事。当即笑着说道:“哪有什么事儿,不过是你们袭人在我的院子里充大头,得罪了我们院子里的姑娘。我敲打她两句罢了。”

    贾宝玉冷笑道:“大哥哥这话太小瞧我了。按照大哥哥的傲气脾性,若单单为了这点子小事,岂能大发无名的。我只求你今日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别叫我凭白得罪了人都不知道的。”

    薛蟠见状,轻叹一声,只得将袭人编排林黛玉的事情三言两语避重就轻的说了。末了,还嘱咐贾宝玉道:“我和你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你可别由着性子闹将出来,反倒让林妹妹没脸。”

    贾宝玉恍然大悟的说道:“怪道中秋家宴后头的时候,雪雁和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林妹妹和宝姐姐神情也淡淡的,原来应到了这上头。该死该死,终究是我的不是了。”

    说着,又道该挑选礼物亲自上门赔罪才是。

    薛蟠说了好一通话才给劝住。又说林姑娘不是气量狭窄的人,早就不将这事儿放在心上了。

    贾宝玉闻言,叹了一口气又道:“总归是我的丫头没规矩,得罪了姑表妹妹。即便是林妹妹不放在心上,我若不知道也还罢了,现如今知道了什么都不做,岂不良心不安。我就打着探望林姑父的名号去府上拜见一番,悄悄的陪个不是也就罢了。这样既不碍妹妹声名,我心里也好过一些。大哥哥看着可好?”

    薛蟠见状,皱着眉头说道:“也罢。林妹妹好歹是一品大员的嫡长女,身份贵重,岂能受你们家丫头的闲气。按理说合该老太太和太太出面最为礼数,可你院子里的事情,也不好叫外人知道,你既真心如此,少不得礼数周全的去陪个不是。林妹妹心里面子上都好过一些。”

    贾宝玉连连点头称是。

    薛蟠见话头聊到此处,忍不住开口劝道:“既然说到这里,宝兄弟就别怪我说话唐突了。”

    贾宝玉立刻说道:“大哥哥有话直说,你我情分,岂用这般强调。”

    薛蟠清了清嗓子,谆谆劝道:“你小孩儿心性,又生来风流,骤然尝了这风月情事,且袭人又是头一个,平时难免不由自主的伏低做小了起来。可好歹还记得主子的身份。左不过明公正道的开了脸放在屋中,对她来说也就是天大的造化了。可这屋里的其他丫头,你还是收敛一些罢。你这般纵容惯着,处处留情实则处处无情,将来真有一天闹将出来,凭白坏了屋子里所有丫头们的名声不说,若是老太太和太太真心动了怒火将人撵出去,你可有毅然站出来护花的担当?”

    贾宝玉闻言,不由得哑然了。垂头丧气的坐在那里,默然不语。

    薛蟠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索性将心中所想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我知道你平日最喜脂粉女儿,平生最厌须眉浊物。可这喜欢也得分个方法吧?好比春日里开满园子的鲜花,你折下来插在瓶中每日看着,精心照料把玩是一种喜欢,让它好端端的长在那里你远远的看着也是一种喜欢。后者岂不比前者更美?”

    贾宝玉不由得狐疑问道:“这话是怎么说呢?”

    “好好的花长在那里,你愿意瞧着赏心悦目自然是好的。你若是不愿意瞧了,留在那里自有后来人去珍惜品味。你若是越着性子将它折了下来,总有照顾不到鲜花枯萎之时。到时候岂不更加伤悲了?”

    贾宝玉想了一会子,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再者越是真心喜欢,你越要让她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前途才是正经。你若是能给的,你便直接给她。你若是不能给的,你也别哄骗她们最终却撒手不理。这便是好的了。”薛蟠轻声说道。瞧见晴雯端着填漆茶盘走了进来,便住口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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