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楼二层转角那间屋中,曹锟看着那蹉跎而去的背影,久久凝视。

    这是他的兵啊,他一手将其带起来的兵。他堂而皇之地接受了陆少宇用生命换来的荣耀的余荫,却在另一个学生最需要他的时候,漠然站立一旁,冷眼观望。

    他那么年轻,却不得不独自面对恐怕这一生都难以承受的压力与苦痛。其他人都可以不管,而我,能够不管吗?

    他叫了我三年教导员,我却没能给他一次宽宥的慰藉……

    那眸眼深邃处,分明可见,一滴泪痕的氤氲。

    ******

    卓钰走那天的夜里,唐小城病倒。

    似乎早已难以支撑那心中的憔悴与伤恸,于是只有将自己孱弱的躯骸,交予那所谓的病痛,让它们尽情折磨个痛快。

    仝越慌忙找教导员批了张病假单子,搀扶着唐小城,蹒跚脚步,来到校外那间略显冷清的门诊部。

    他安静地坐在病床一侧。医生只是简单地开了一些退烧的药液便溜回了急诊室。几个年轻的护士也显得有些困倦,渐渐趴在值班室的桌上,陷入沉睡。于是只剩下仝越一人,在这间病房,陪护着躺在病床之上的唐小城。

    夜阑珊,虫鸣凄唱,仝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睡意。满脑子里,都是卓钰离去的背影。

    陆少宇走的那天,他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卓钰的脸上。他怒目而视,却没再对他说出哪怕半个字的话语。即便今日,他依旧将自己蜷缩在那阴冷的寝室,没有挪开半步,直到他说,他走了,也没有开启那缄默依旧的嘴唇。

    在那一拳落下的时刻,仝越便告诉自己,该逝去的情谊,不再挽回。他对自己说,从那天开始,他所认识的卓钰,便已经死去,化成寂寞的烟尘,落满他的心间。

    他心中滴血,愆罪自己的绝情。却哀怒地怨着卓钰,怨着他和盘托出的事实。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当时不在现场?为什么,为什么要讲出那句,你仓皇逃窜?逃兵啊,卓钰。这一辈子,在你的脸上,就黥上了逃兵的字眼,到你生命消弭的那刻,也无法抹去。

    那含怒而来的一拳,伤着的,又何止是你。

    而今他悄然离开,在那淅沥的雨中,一个人,孑然一身,对着这戎装挥手,却道不出一句怀念。

    仝越静静地端详着唐小城瘦削的脸颊,棱角分明的眉宇似乎在诉说那一段清醇芬芳的年少戎装。他有些害怕,怕睡去之后醒来,这世界又有了变化。

    偌大一个急诊室,只余下他一个人心跳的声音。

    这夜岑寂,如此瘆人。

    “咳!咳!”唐小城轻咳两声,从模糊中醒来,“怎么,还睡不着吗?”他指了指旁边的空床,轻声问道。

    “没事,还不困。”仝越浅浅一笑,却掩盖不住话中的苦涩。

    唐小城或许知道为何,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此刻的语言,惨白无力。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说人去楼空的宿舍?说亡走相离的战友?还是说那些味同嚼蜡的琐屑?

    呵,原来到了现在,他们,只能独自一人,去回味那段干瘪苦涩的过去。就连偎依着他人,说说心中的回忆,也成了一种奢望。两人目光刹那相接之后,各自撇开,似乎此刻,谁都不愿再见,各自眼中的哀伤。

    “睡吧,好好休息!”良久,仝越缓缓启唇,对唐小城说道。

    漫长的夜,只会勾起他无端的思忆。很多事情,在一瞬间,涌上心头。他蓦地想起蒋捷“江阔云低,断雁西风”的词句,伤感更浓。少年听雨之时,他们还是稚嫩的少年,一起诉说着,各自年少的梦想。而今未老,却蓦然升起一种半生潦倒的蹉跎,仿若青灯伴老的枯僧,对着阒无人迹的佛堂,敲响那落满尘垢的木鱼。

    可他在佛前,只剩下凝噎的哭泣。因为他忘不了那扇窗户之间,雨中那人,萧索寂寞的背影。

    你或许是在等我罢,若不然,又何必走得如此缓慢。

    可我倔强,想要坚持那份所谓的正义。就连送你的勇气,都不敢在心中萌蘖。

    恨我吗?在你彷徨无助,环顾四周,渴求一个原谅的眼神之时,我没有走来。于是你的世界,尽是鄙夷,尽是唾弃。

    这川山河,你孑然一身,扛去那轰然落下的殛雷,却不是你自己的选择。没有人为你流泪,没有人送你拥抱。你本不再需要,自然不会去索求那些虚假可笑的原谅。你独自过了奈河,而我们,尽是看客。

    或许多年以后,我们相遇,便只会如陌生人般擦肩而过,是否早已忘记,还是装作不再认识。其实,早就已经,无所谓了。

    若你还记得,也许会问我,当初,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刻,为何要吝惜那最为简单的言辞?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仝越就那般静静地坐在那里,怀想着那张被他逼走的面庞,和那颗被他剜空的心房。

    静谧的夜,此刻,苦涩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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