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声音虽不大,丫头们似乎也未听真切,但滔滔瞧着木荷面上仿佛忍着笑意,八成是听到了,又想起方才王妃塞的那张方子来,不由有些发羞,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他一脚。

    一时用完膳漱过口,十三命人预备笔墨,离炭盆远远地站着临字。滔滔捧着一卷书,一壁喝茶,一壁翻着书卷。因十三近日有些喘嗽,故室内并未用熏香,只折了几支开得正好的红梅花,又在白瓷海棠花浅盘内养几丛水仙,淡淡的花香散出来,也甚是怡人。

    十三写了几个字,心下发烦,抬头瞅一眼滔滔,见她慵懒地斜倚在软枕上,一头乌发松松挽在脑后,眉目低垂,面上安逸恬淡。所谓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此吧,可惜身而为人,总是免不了俗事烦扰,不自觉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虽是极轻微的一叹,连自己都未察觉到,滔滔却立时抬头看向他,略一打量,便放下书卷走过来。见他临的依稀是经文中的句子,不由眉头轻皱,轻轻抱住他的腰,靠在他胸前,听稳稳的心跳在耳边“怦怦”一下下清晰可闻。

    许久才抬头,认真看着他双眸,道,“你有心事。”看十三神色犹豫,想来是怕自己担心不想说,便踮脚向他唇角一亲,撒娇道,“你若瞒着我,我总是不放心,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怕是要一日日瘦下去呢。”

    十三将笔一撂,将她抱在腿上一齐坐了,仔细斟酌片刻道,“我也是隐约听别人提起,传言小公主又病得严重,张贵妃想去相国寺进香,替她祈福。”

    滔滔想着这事定不是如此简单,否则不过是皇上家事而已,也犯不着他这样放在心上,便不答言,只将头靠在他肩上,静静待他说下去。

    “她对官家说,此事应是公主生母前去,母女连心,方能灵验,为表虔诚和重视,意欲借皇后娘娘的仪仗出行。”

    果然是有缘由,她蹙眉道,“她果真这样对官家说?那官家能准吗?”

    “这便是我烦恼和不解之处,官家命她亲自去跟娘娘借,若娘娘同意,他便同意。”

    “那她去借了吗?皇后娘娘可应了她?”

    “她不仅去了,娘娘竟一口应允!如今是定好,过完上元节便去。”

    滔滔皱眉听着,也不言语,心中云里雾里的,有些事好像明白却又不甚清晰,皇上同意张贵妃去问皇后,是否是怀疑她指使自己接近他,再加上自己与十三的亲事,他本就憋着一股子火,怕是也怪皇后教导无方吧?这几件事下来,皇上八成是迁怒于皇后了。

    十三见她想不通,低头亲亲她鼻头,说道,“张贵妃这样做,不外乎两个目的。第一,她仍旧觊觎皇后凤座,想借此机会试探官家,看看他现在对皇后的态度……”

    说着咳嗽两声,眉头皱得更紧,“她原先结交的大臣,夏竦、王拱辰等,外放的外放,降职的降职,若是此次她果然能用皇后仪仗出行,那无疑是给大臣们一个她并未失宠的信号。如此一来,必然会有大臣去巴结她,届时她们再里应外合,重新将老七推上去也未可知。”

    滔滔听他说完,才明白,张贵妃在并无诞育皇子的情况下,若想坐上皇后宝座,定是要有朝廷重臣的帮助才行,否则单凭她母家势单力薄也难做到。若想坐得安稳长久,还需要将来的储君支持,眼下皇上虽不满老七,但毕竟未明说册谁做皇太子,因此老七和十三都是有可能。那张贵妃这一出真是一箭双雕啊。

    虽然如此,她仍是不明白皇后为何允许张贵妃用她的仪仗?且自从她解了禁足,对张贵妃处处礼让,比从前更甚。可这次并不是吃穿用度这样的后宫琐事,而是大张旗鼓去相国寺进香,若她用了皇后仪仗,看在大臣和百姓眼里,他们会怎么想?

    十三见她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由一笑,道,“我说不告诉你,你偏要听,估量着这事儿落定之前,你仍旧是吃不香睡不好,没得倒叫我挂心。”

    滔滔也怕他担心,笑道,“我无事,咱们且早些歇息吧。”

    她一壁洗漱,一壁想法子,算算日子,冲十三说道,“后天我进宫去看看娘娘吧,不然总是不安,再过几日,娘娘要预备大节下的一应事宜,恐也不得闲。”

    十三想不让她去,她定是不能安心,幸好后天旬休,便点点头,“也好,权当是出门散散心吧。”

    ………………………………………………

    一早,十三将她送至东华门外,眼瞅着她进门上了车辇才转身离去。

    眼下已是隆冬,寒风料峭,她下了车辇不过走了几步,便觉通身都冷起来。坤宁殿椒墙烧得正暖,又笼着炭盆,她方一进殿门,热气一扑,还未行礼,便禁不住先打了两个喷嚏。

    皇后身着松花绿折枝牡丹裙,上身只穿着碧青色夹棉袄,正伏在小几上看着大节下需要预备的东西,听见动静,见是滔滔,喜得上前将她手握住,笑道,“怎么今日进宫了?”又上上下下打量一通,“王府果然养人。”

    滔滔本担心皇后因着这件事会不悦,见过礼,向她面上仔细瞅了,并无半点愤懑之意,倒让她一腔话不好说出口,只得敷衍道,“想着过几日您又要预备节下的东西,又要接见外命妇,恐不得闲,便提前过来瞧瞧。”

    她看坤宁殿的摆设布置,与先时比不过是换了几对花瓶,几幅墙上挂着的字画而已,并无甚大变化,心中觉得亲切得很。

    皇后早命人取了各色上好锦缎,珠钗步摇,甚至连节下打赏下人的金银锞子也装了一包。滔滔明白,若是不要,她必是不能安心,只管陪着一样样看着,一色|色接了命人包好。左右等十三来接,也不愁拿不回去。

    一时皇后自顾接着理单子,滔滔在对面陪坐着吃茶,同她出嫁前的光景一样。坐了一会儿,估量着时辰差不多了,滔滔起身向屋内悬着的一副字走去,笑道,“这几个飞白体隽秀清丽,又不失大气,定是娘娘亲自写的才能这样好。”

    皇后抬头一看,笑着点点头,“还是那样话多,王爷和夫人倒也由着你?”

    滔滔笑得开心,并不答言,只问道,“娘娘,我有个字总也写不好,您教教我。”说罢执笔向宣纸上写几笔。

    “你是畏寒不出门,还是王府不熟不好四处走,竟能老老实实坐下来写字。”皇后将单子放下,移步至她面前,低头一看是个“盎”字。

    她认真端详片刻,笑道,“你这央已是有飞白,下面皿便无须再飞,不然便显得飞白过多,失于松散。”说罢接过笔,在纸上也写个“盎”字。

    “原来如此,果然还是娘娘得其精髓。”她面朝着宣纸,眼睛却斜睨着门口。今日是十五,按例皇上要来坤宁殿用膳歇息,如果他今日来,这时辰也差不多了。

    果然,她二人话尚未说完,便见一双皂靴迈进门槛,打眼一瞧,赭黄衫袍,明黄大氅,清俊面容上一如既往儒雅中露着威严,正是皇上。

    皇后忙放下笔,上前行过礼,滔滔来不及放下宣纸,只得在原地躬身。

    皇上见滔滔也在,倒是一愣,略怔了片刻才挥手命她们平身,微微笑道,“滔滔今儿倒得闲儿进宫了?”他话虽说的再平常不过,却仍是忍不住多瞧她几眼,见她比出嫁前气色好许多,眼角眉梢也添了一股风情,不禁眼神一黯,心下浮上淡淡的遗憾和不舍。

    他见滔滔手里捏着宣纸,便好奇接在手中,看几眼笑道,“你们娘儿俩倒是雅致,不论针黹论诗书,这不是个‘盎’字吗?”

    滔滔巴不得他问,也不待皇后反应,便接过话头说道,“我正向娘娘请教这字的写法呢,真真是难写!”又微微侧头做思索状,说道,“滔滔依稀记得,仿佛汉朝有个名臣,他的名便是这个字。”

    皇上见不过是个字而已,便撩起袍摆向贵妃榻上坐了,接过皇后递过来的茶品一口,点头道,“不错,是有这么个人,叫‘爱盎’,字丝。”

    滔滔忙接口道,“是了,还是官家记性好。”说罢便不再言语,向海棠凳上坐了,接过手炉来抱在怀里。

    白瓷茶盏里淡绿色的茶汤悠悠散着香气,皇上品几口,忽然一怔,旋即抬头望一眼滔滔,见她瞧了自己一眼又飞快低下头,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唇角微微向上一弯,摇摇头道,“还是这样的性子。”

    皇后原以为他二人不过是闲聊而已,听皇上如此一叹,便明白这个字定然是有古怪,他们说的话也必然是有什么玄机在,可惜自己一时也想不到,看皇上并未有着恼的样子,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一时三人各怀心事用完膳,皇上倒比平时多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向滔滔说道,“以后若无事,常进宫陪你娘娘说说话儿,她想你也想得紧。”

    滔滔忙躬身答应着。皇上又握握皇后的手,道,“你先歇着吧,朕去看看幼悟,晚上不用等着朕。”

    目送皇上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皇后才转身向她叹道,“你又同官家打什么哑谜?那个‘爱盎’可有什么说法?”

    她情知瞒不过,又怕皇后生气,一壁替她捶肩,一壁说道,“据说,汉文帝非常宠爱慎夫人,素日在宫中,慎夫人与皇后都是平起平坐。一日,帝后驾幸上林苑,这个爱盎引导慎夫人坐在次位,夫人不悦,文帝也很生气,要追究他责任。他解释道,‘臣听说尊卑有序,上下才能和睦。皇后是妻,夫人是妾,妾怎能与妻平起平坐,陛下现在袒护夫人,正是害了她。难道陛下不知道戚夫人的事吗?文帝听了他的一席话,大为警醒,不仅未治他罪,反而采纳他意见,还赏赐黄金给他。”

    皇后静静听完,面上颇为动容,将她手握住,许久才叹道,“你务须担心我,我自有计较。”说罢放缓神色,瞅着她腰间一笑,道,“你同十三素日里也恩爱得很,怎么还没个动静儿?”

    “哎呀,为何每个人都要问一遍,羞死人了。”滔滔跺跺脚,将身子一拧背过去,连耳根都跟着红起来。

    “哎!十三虽是个好孩子,对你也极好,但咱们女人,总归是有个孩子好。”她轻叹一声,目光深远,隐隐有一丝凄凉,“本想着你能留在宫里,咱们娘儿俩长长久久的做个伴儿,谁知你是个有主意的。”说着勉强一笑,“也不怨你,谁又能陪谁一辈子呢!”

    滔滔本想着安慰她几句,却忽然被这几句话触动心神,一时怅然若失,心中茫茫然说不出什么滋味,定定瞅着皇后,竟也跟着有些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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