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陵宣纸上只有寥寥几字:顾行亡,待葬乾陵,三王无音,顾徊欲王,请公子示。

    顾翎璇整张脸都没了血色,只是看向萧景,萧景眉峰蹙起,他转了一下手中的紫管狼毫,批了一个字:延。然后冲外面唤了一声斩光,“少主”一身玄衣的男子立在二人面前,萧景将刚批过的密文交给他:“回复云宸。”“是。”斩光接了密封过的密文眨眼间消失在二人面前。

    萧景才扶住顾翎璇,声音同样有些哑:“阿璇,伯父的遗体被送回了云京,荣轲有腿伤,耀庭自四年前就踪迹全无,松冷如今又在焱廷为质,朝中不少大臣打算拥立江城王顾徊为帝。”

    顾翎璇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她半靠着萧景,一手撑着桌案,只觉得一阵晕眩恶心,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半天她才缓过来,嘴角一抹冷笑:“江城王,他也配坐在我父亲曾坐过的位置吗?”

    她身形晃了一晃,萧景动了动,让她把全身的力道都泄到自己身上:“你先坐下。”他扶着她坐在自己刚刚的位置,又回身给她倒了一杯清茶,并不多言语。

    顾翎璇两手捧着茶盏,仍能听到因为颤抖而导致的瓷器碰撞声。她深深呼吸,双手一片湿寒,萧景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边,一双眼一瞬不眨的仔细盯着她——他知道在她心里家人有多重要。她清凌凌的眼似乎被什么所遮挡,形成一片灰蒙蒙的小漩涡,空洞的令人心惊,似乎是堕入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的世界。

    她坐了许久,萧景就站在身边陪着她,从日出到日暮,苧姑与青箢几次想要进去,都被萧景身边的惊风、破沙拦住了:“少主没叫咱们,苧姑姑青箢姑娘就别进去了。”

    顾翎璇从早坐到晚,再从晚到早,又从早到晚,舒华宫一片灯火通明,次日早晨时烛台已承接了一滩殷红的烛泪,而萧景就搬了一把椅子,在她身边盯着,看着她眼中的灰蒙一点点散去,显出一片清明。

    顾翎璇嘴角溢出一缕血迹,她动了动几乎要僵硬的身体,萧景见她清醒过来才开口:“苧姑、青箢。”二人听到萧景的声音,忙掀了帘子进去。“殿下!”苧姑青箢见到自家殿下唇边的鲜血大惊失色,“殿下,景少主,殿下这是怎么了?”萧景温柔的擦拭去她唇边的血迹,顾翎璇有些惨淡的笑了笑:“苧姑、青箢,我没事。”她抿了抿唇,“这口血出来,我倒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萧景扣了她手腕,细细枕了脉道:“去准备点清粥,要快,她坐了太久,不吃不喝,身体撑不住,恐怕一会就要睡着了。”顾翎璇苦笑着揉揉额头:“这样一说,还真是困倦了。”

    “有有有,”青箢道,“小厨房一直准备着粥菜呢,奴婢马上让人端来。”苧姑则赶忙倒了一盏清水来:“主子这么久滴水未进,先喝口水润润喉咙吧。”

    阿璇就着苧姑的手喝了几口水,青箢很快端了粥菜进来。顾翎璇看了一眼张嘴想要说什么,萧景道:“你许久不曾进食,体力不支,还是不要说话了,先将就着吃几口。想要吃什么,等先吃完睡一觉后起来再说。”顾翎璇识趣地不再多说,加之也确实是困倦,便强撑着安静地用了小半碗白米清粥,又动了两口腌制的小菜,喝了几口清水漱了口。萧景看她已是两眼强自撑着,一双凤眼的眼皮合了又强撑着想要睁开,不由得轻轻笑了:“想睡就睡,这么撑着做什么?”

    他抱起顾翎璇,径直往她的内卧室走去,苧姑青箢对视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萧景将怀中人放在床上,躺着睡比坐着睡舒服许多,顾翎璇一沾床,原本还强自撑着的眼皮立刻难耐的合上,沉沉地睡了过去。萧景轻轻拂开散乱在她腮颊的青丝,低低地道:“你且好好睡,你要的,我必为你得来;你恨的,我亦必为你倾覆!”他低头看着她,眼神晦暗莫名,如波涛翻涌,可惜顾翎璇睡着,并没有看到他眼中的神色。

    次日清晨,顾翎璇醒了过来,梳洗整理后,萧景也到了。

    顾翎璇比昨日刚听到消息时冷静许多,青箢给两人上了茶就退了出去。二人各自坐着,顾翎璇眼底依旧有两分灰蒙,良久,那一片灰蒙散去,一点点展现出她原本的清寒,阿璇看着茶汤中漂浮不定的小小叶片:“从我当日逃出来却再没有父王与母后的消息,我就知道,他们两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只是心中仍有小小的希冀,如今,慕氏总算是让我彻底醒了。”

    萧景没有多言,顾翎璇抿了口茶,抬眼看着他:“景哥哥,舅父知道了么?”萧景道:“你混沌呆坐着时,断日已经禀告了舅父。”顾翎璇缩回指尖泛白的手,起身整理一下衣裙:“景哥哥,我们去见舅父。”声音坚定,目光如炬。

    隆旭苑。

    蒋卓言已经得知了云宸的消息,此刻脸上也是一片阴沉。“宗主,少宗主和小姐来了。”门外凌日道。

    话音刚落,苧姑青箢已经打了帘子,顾翎璇一身清冷的走进来:“舅父。”萧景与她并肩而行,也唤了一声“义父”。

    “舅父已经得到了消息吧?”顾翎璇的声音不似以往的清灵,多了三分冰寒。蒋卓言点点头,示意凌日等人在外守候,“我已经知道了,慕氏使臣刚到云宸三日,他们带来的,就是你父亲的棺椁。”顾翎璇攥了拳:“父王亡故,母后......”她顿了几许,蒋卓言仰起头:“阿姐那么性烈的女子,怎么可能配合他们在景阳宫‘静养’。”顾翎璇笑起来:“好好好。”她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慕氏如此欺我顾氏帝族,亡我父母,凛哥哥已不良于行,决哥哥杳无音讯,冽哥哥困于焱廷,好一个天子一脉。既然如此,我兄妹几人便反了他慕氏又有何妨!”

    蒋卓言看着她:“阿璇万勿妄动。”顾翎璇转着颈上一枚小小的玉佩:“舅父,璇清醒的很。”她抬头看着蒋卓言,又看了看萧景,“天子无道,今是以我顾氏开刀,日后还不知要亡尽黎民几许。”她神色悲痛而郑重,“君君臣臣,天子无德,以臣子泄私恨,与其让他亡了这大好河山,倒不如让璇搅得他天翻地覆。”她注视着蒋卓言,“舅父,璇的心意如此,再难更改。”

    十四岁的少女,明明眉眼还是稚气未泯,一片青涩,可她偏偏如此坚毅,蒋卓言恍惚间就仿佛看到了阿姐当年立誓嫁与顾行的时候,那时候阿姐还在,顾行还在,婉贞还在,他还在,可是如今,就只剩下他自己守着这两个孩子了。

    萧景也在看着她,她脸色依旧有些惨淡,不是以往泛着健康光泽的玉色,长发挽起,再有一年就可以及笄了,不知不觉的,当年在他怀里笑眯眯地叫“景哥哥”的小元宵;在绿梅林里问他“你是神仙吗?”的小元宵;揽着他的脖颈大声笑着叫着“我最喜欢景哥哥”的小元宵,她长大了,她的神情那么坚毅,眼神那么清冷,她的笑那么不屑一顾又张扬,骄傲的像女王,嘲讽地对着那些一再挑衅她底线的人.......

    萧景闭了眼,再睁开:“师父,阿璇说的有道理。”他看着蒋卓言,“为君者不修德行,这样的天子,不忠也罢!”蒋卓言看着萧景,神情晦涩难辨,含章也这样说......还真是像他的父亲啊......蒋卓言握紧靠椅的扶手,反了慕氏吗?这两个孩子就这样云淡风轻的说了出来,可是这天下,还真的没有比他们更合适更有资格的人可以站出来这样说呢——一个是八百年云宸帝族最尊贵的帝姬,一个,是他的儿子啊......

    蒋卓言看着二人:“这几日,阿璇精神混沌,含章一直守着,有些事情可能你们还不知道。”他顿了顿,“江城王顾徊受封云宸摄政王,美名其曰,待耀庭有了下落、松冷也回云宸后,再由兄弟三人中选出云宸王。”蒋卓言的神情颇为嘲讽,“至于慕暄盈,成了顾徊的慕侧妃。”

    顾翎璇冷笑:“三年前我就查到了当年的事情,我这位王叔肯定少不了插手。只是没想到,慕暄盈当年吵着要给父王做平后,如今倒成了顾徊的侧妃,还真是自甘轻贱。”蒋卓言道:“那个女人,先是下嫁宁国公府甄家,结果闹得宁国公家宅不宁,最后更是因白羽军案被慕朝天诛灭九族,唯独她被摘了出来,回了宫,依旧锦衣玉食的做她的长公主,谁知道当年宁国公府灭门一事,是不是也有她插手搜集所谓的什么证据。”

    顾翎璇转了转脖颈上的玉佩,轻轻笑出来:“慕氏的公主,到了我云宸,璇若是不能胜了她,那才真是堕了八百年帝族的名声。”

    正说着,只听外面凌日道:“启禀宗主,饮冰来了。”然后是一个极为英气的女子的声音:“属下饮冰,拜见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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