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舒华宫的灯依旧朦朦胧胧地亮着,顾翎璇披一袭素纱衣,看着床前烛火摇曳,一颗心都微微的凉。

    “殿下还不睡么?”守夜的是朝灵和晚卿,朝灵陪在寝殿,晚卿守在寝殿外的小小耳室。

    顾翎璇起身捻起银铫拨一拨蜡烛,拿了一旁的小剪子剪下一段略长的烛芯,烛光下的侧脸朦胧美好,“有客远道而来,自当洒扫以待客。”

    烛火微微爆开,朝灵笑道:“烛火爆,这是好兆头啊,殿下回京必然顺遂。”

    顾翎璇笑笑:“那倒未必。”

    一袭红衣的凤起无声地出现在顾翎璇身后,手搭在腰间短刀上,刀鞘微启,内里的短刀在烛光下闪过一点寒芒。

    “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璇略备茶水,何不露面一叙。”顾翎璇坐在茶案旁,悠然自若地泡一道庐山云雾,行动若行云流水,说不出的悠闲自在。

    “长曦帝姬,果然有胆识。”年轻男子自暗处走出,一袭水蓝色流纹沉香缎衣裳,手里握一把檀香青玉骨的折扇,不同于旁人夜间的夜行衣,软衣轻袍,行动间自有风流。

    男子很年轻,眉目疏朗,带着一点豁达之气,此刻立在灯下,倒是显得少年如玉了。

    “请。”顾翎璇抬手比一下面前的座位。

    男子撩起衣袍坐下来,看着淡然沏茶的少女,两人沉默不语,朝灵和凤起也立在翎璇身后,如同两座沉默雕塑。

    男子似乎是在等待翎璇开口,只是看她只是淡定的抿一口茶,轻轻阖上双眼,似乎在品味茶香。

    他笑笑,清浅抿一口茶:“庐山云雾,又有些不同,长曦殿下的手法似乎很是特别。”

    顾翎璇眼如止水,清冷的眸子看不出什么感情:“幼承庭训,随母后学点皮毛。”

    “云宸韶安王后,三百年蒋家嫡女,自是才华横溢。”他看着眼前清寒如冰的少女,“想来殿下自谦,我观殿下手法,行云流水,极为流畅,很是赏心悦目。”

    顾翎璇看着茶盏中漂浮的小小叶片:“此茶迎客,只是并非不速之客。阁下品过茶,可自行离去,璇不阻拦。”

    男子眼眸微闪:“哦?”他似乎来了兴致,身子微微前倾,“殿下不好奇我为何而来?”

    “阁下自有来的缘由,我以茶待客,不算慢待,阁下可自去寻你的缘由。”顾翎璇眼眸未抬,只是专注的冲泡手中的茶。

    “殿下既已知道我到的时间,自是知道我的身份的。”男子笑容谦和,君子如玉。

    “自然,慕氏十三皇子,来我云宸,璇怎会不知。”慕延庭已经不打算和她绕弯子了,翎璇自然配合,直接点名身份,一双凤眼挑起,带着点审视带着点嘲讽,“只是十三皇子到我十二城,不知有何贵干?”

    慕延庭将手中折扇放在茶案上:“你四年前敢独身面对慕氏几千精锐,这样的胆量十三佩服,今日来,是想与殿下见一面。”他如玉的手指敲击着桌案,“十三欲与殿下谈一笔交易。”

    顾翎璇眼神微敛,敛去一身清泠,只是那眼神却越发的狂肆,她级肆意的上下打量着慕延庭:“十三皇子凭什么觉得你有资本与我谈条件?”

    慕延庭眼神一句温和:“十三知长曦殿下了得,如今八百里云川戈壁已尽然掌握于你手中。”他笑笑,“更何况濮州、定康、涿州,这三州也掌握在你几个兄长手中,如今云宸西南半壁都在你们兄妹手中。”

    “只是,你若要与摄政王对抗,胜虽只是迟早的事情,到底也不容易吧?”他眼角含笑,看着她。

    “我从不与没本事的人多谈。”顾翎璇声线冷淡,“在我面前,我要看你的底牌。”

    她身子向后倚着,素纱软软的缠在她肩头,转着手中的紫琉璃串珠,颗颗莹润饱满,魅的摄魂的紫色,衬着她的指尖越发白皙。

    顾翎璇极没姿仪的翘起腿,头发松松地笼着,露出清寒如霜雪的一张脸,月光下越显素寒,偏偏慕延庭觉得,她此刻却周身都是让人敬仰的贵气,再没有比她更像帝姬的帝姬了。

    慕延庭摩挲着他的檀香青玉骨扇子:“皇姑的事情,我知你的恨。我并不想要云宸,你要皇姑势散,我亦不拦。只是,我要慕延凌,你可应我?”

    顾翎璇挑眉乜着他:“我如何信你?”

    “这天下还有十二城查不到的事情吗?”慕延庭苦笑,轻轻耸耸肩,“我与皇姑并无情分,至于慕延凌,我与他,只能有一个人留下来。”

    顾翎璇声音冷硬如铁:“慕暄盈,我要她死!”她忽然又收回一身冷硬,“至于慕延凌,我也饶不得。只是你,”

    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慕延庭:“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放过你?我与你慕氏的国仇家恨,你不可能不知道。”

    慕延庭打开骨山:“没有本钱,我自然不会贸然来见你。”他眼角带了几分笑意,“云宸帝逝世,你心里不好受吧?”

    顾翎璇心里,陡然拔起一股怒火:“怎么,慕氏害我父母,还要我感恩戴德吗?”

    “云宸帝他,是死于我皇室之手。只是,”他看着顾翎璇,笑意不减,“你母后,还活着。”

    紫琉璃串珠哗啦啦一阵响,顾翎璇死死地捏着珠子,整个人的气势都猛然拔起许多,朝灵吓了一跳,连凤起的脸色都带了两分惊诧。

    “慕延庭,我不容任何人以我的亲人骗我!”顾翎璇豁然起身,眼睛盯着男子,目光犀利如剑。

    “并无此意。”慕延庭目光不改,神色坦荡,“我见过韶安王后了,凤印在你手上。”

    顾翎璇泄去一半杀气:“还有呢?”

    “她嘱我将此图给你。”慕延庭轻扭扇骨,机括出现,他从扇骨中取出一副图来。

    朝灵接过来,回身递给顾翎璇。

    顾翎璇手指微不可查的颤一下,凤起看到了,只是又冷淡的转过脸去。

    这幅图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看的出来料子是上好的月华锦,图案是连绵不断的卍字纹,角落里绣了一个小小的梅花,还有一些歪歪扭扭的,看的出来绣者的刺绣功夫并不太好。

    里面包了一纸信函,顾翎璇打开来,看见熟悉的字迹,几乎泪如雨下:

    “吾儿阿璇,

    见字如面,母于大慕,儿远千里,夙夜牵念。

    闻荣轲腿伤,耀庭无信,松冷远至焱廷为质,痛欲泣血。三子尚可,顾氏男儿,自当历血磨砺。然吾儿娇女,奔于碧江,母痛且慰。吾儿凛傲,扬云宸八百年傲骨。

    尝闻汝父已逝,儿勿忧吾,为母则强,吾于慕氏,待我儿傲骨称雄,勿以我为念。三百年蒋氏之女,八百年云宸之妇,吾自有铁意,必以自全,只怜我儿以娇女之身,搏男子之朝堂。汝父若知,九泉慨惜!

    随信所附,汝幼时初绣绿萼,赠与父母,形状歪扭,然吾与汝父,爱如至宝,可留以为念。

    吾之爱女,吾以为豪!”

    顾翎璇捧着信函与薄锦,眼眶粉红。半晌她哑声唤:“朝灵。”

    “殿下。”朝灵上前一步。

    她回手将薄锦交给朝灵:“好生收着。回去我自焚于父皇灵前。”

    “殿下这便要焚了么?”慕延庭道。

    “此为我幼时学习女红的初作,父王母后喜绿萼,我便绣了这绿萼送了二老。只是如今父王已逝,”她神情有些痴痴的,看着那薄锦,深深吸一口气。

    “父王爱惜我,这东西,还是去伴着父王吧。”

    慕延庭没作声。

    顾翎璇看着他:“不若我当面焚了,十三皇子以为如何?”

    慕延庭摆摆手:“不必。蒋后若真给你传了什么,这东西也经了我的手,是我自己没看出来。”他笑笑,“我还不至于如此。殿下一片孝心,十三自然不会没有眼色。”

    他继续转着手里的扇子:“只是殿下,如此算是信我了么?”

    顾翎璇道:“以薄锦为凭,又有我母亲亲笔书信,璇自是信的。”她神色肃然,“只是不知,我母后现在何处?”

    她顿一下,换了一种说法:“我母后,现在十三皇子处,还是依然在景阳宫?”

    慕延庭笑笑:“长曦殿下果然是七窍玲珑心的人。你可放心,蒋后现在我一处别院养着,倒是不妨告诉你个秘辛。”

    他舒展一下长腿:“父皇可以杀了云宸帝君,却不会杀了蒋后。”他带了几分戏谑的笑意,“蒋后未嫁时,名动天下,倾国倾城,父皇心系已久。”

    “只是,即便父皇不会杀蒋后,到底留在景阳宫已是不妥。我便将人接了出来,景阳宫起火,没人找得到。”

    “六皇子可知此事?”顾翎璇声线轻沉。

    “父皇与蒋后?”慕延庭拿着扇子轻敲额头,“他自然知道。”

    顾翎璇冷笑:“如此,荣宁贵妃也是知道的吧?赵皇后身为宫中老人,自然也该知道。听闻前几日景阳宫失火后,皇上大怒,削赵皇后掌宫之权,交予荣宁贵妃,与其余三妃协理。”

    她瞄着慕延庭:“你这是用我母后做筏子,夺赵后之权?”她顿一下,“还不止,荣宁掌权,六皇子自然得意,这就违反了你的初衷,恐怕你还有后招。”

    慕延庭笑笑:“太聪明的女子。”他打量着顾翎璇,“若不是先祖有训,皇脉与帝脉不得融合,我必然娶你为妻。”

    “你娶我便要嫁?”顾翎璇冷笑,“未免太高看了你慕氏的血统。”

    慕延庭笑起来,他本就生的温雅,这样放开了笑,更像是朗月出岫:“你这脾气,我喜欢。”他喝一口茶,“我也做一回小人,与帝姬谋事,手中自然要有几分依仗。”

    “蒋后居于十三别院,还请殿下放心。你我合作,十三必然顾全王后。”

    “我知。”顾翎璇微一沉吟,“若有可能,还请十三皇子以可述之事,告诉我母后,以宽其心。”

    她起身,整衣肃容,福身一礼,标准规矩的云宸大礼:“璇谢过十三皇子,救我母后。”

    慕延庭神色严肃起来:“帝姬孝心,十三期待着与帝姬联手。”

    顾翎璇直起身,唇畔带了笑:“璇亦期待着与十三皇子的合作。”

    慕延庭笑笑,扬着折扇:“既如此,十三就不打扰了,告辞。”

    “不送。”顾翎璇看着他。

    待慕延庭不见了身影,朝灵道:“殿下,这薄锦,真的要烧吗?”

    “烧,回京之后,焚于父皇灵前。”顾翎璇手指轻轻拂过,神色动容,似乎触到顾行的温度。

    “可是,娘娘真的没有通过薄锦,传了什么消息吗?”朝灵道。

    顾翎璇笑笑:“母后又不傻,通过慕延庭传东西,他自然会翻一遍。倒不如都放在明面上,就一纸信函,一幅薄锦,月华锦虽然珍贵了些,到底不是什么藏得住机密的东西。”

    她凤眼微微眯起:“母后要传给我的东西,我已知道了。”

    “难道,东西一直在殿下手上,娘娘只是提示您吗?”朝灵道。

    顾翎璇嗯一声:“云宫的人都安插好了么?青雩宫必须守住,不能让旁人进去。”

    凤起神色疏淡:“从你走后,青雩宫就看守起来了。”

    “母后的命令?”顾翎璇问。

    “师父安插的人手,至于是否是凤主的命令,我也不清楚。”凤起道。

    顾翎璇了然,每一任凤主上任后,凤擎卫的人也会相应的更换,母后在时,凤擎卫是凤起他们的师父,自从两年前换成了自己,凤擎卫也就换成了凤起、凤谦他们。

    “现在是谁在云宫?”顾翎璇坐回床上。

    “凤然和凤舒,还有凤初看着。”凤起答的快,问什么答什么。

    顾翎璇知道他们三个。

    凤擎十三卫,掌卫凤起,次卫凤初,三卫凤谦,四卫凤亦。凤然和凤舒分别是第七卫和第十卫。

    凤初是个很稳重的青年,颇有君子风度,凤起性冷,凤初倒是和邻家大哥哥似的,脾气温和的很。

    与凤初一对比,凤谦就完全是个欠揍的货。。

    凤亦是个女子,性情沉稳,平日里话很少,但是很有分寸。

    凤擎卫听从凤主号令,其次是掌卫,而后就是次卫、三卫与四卫,这三人商议决定了。

    而凤然和凤舒是两个小姑娘,与顾翎璇差不多大,凤然乖巧,凤舒精怪。

    顾翎璇想想就笑起来:“这两个,单提出来任一个我都不放心,两个人一起,倒是很好。”

    凤起没回答。

    “很晚了,你回去吧,好好休息。”她看着凤起半张铁面遮住的脸,有点无奈的笑笑。

    凤起身形一晃,就没了踪影。

    顾翎璇叹一声:“还是这么冷的性子。”又看看蒋后的信,放在枕下,细细思索着,不知不觉的睡了。

    浓的如墨的夜色,她不自觉的攥紧被子,眉心微微蹙起:

    云宸,云宸,我将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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