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裕二十三年九月底,帝姬长曦别离四年,华仪归京,百官城门恭迎,万民敬待。

    天刚刚有些透亮,太阳还没有露出地平线以上,四周还有些昏暗。

    云京大地,正等待着第一缕日光。

    云京城门外,已然是百官朝列,分作两班四纵,文武分立,井然有序。

    帝君近卫抽调出一半,执枪列戟,拱卫城门道路两侧,略寒的清晨,刀戟之刃泛着凛凛的光。

    渺远的天际,一缕红芒突破云层,在天尽头,染出一道血样的颜色。

    众人看向远处,在那红日升起的地方,有小小的黑点渐渐涌动,恍若东海之水,逐渐澎湃汹涌,由小小的一点终究翻涌成惊天巨浪。

    云宸王旗,铺天遮日,银狼白莲纠缠的飒冷,映着背后恍若染血的红日,仿佛最张扬出鞘的利剑,铁蹄铮铮,动地而来!

    旗手卫前设三十二人执金瓜等物鸣锣开道,其后是六十四面羽旗,示人回避。羽旗之后是三十六面云宸王旗,银狼白莲的纹路交织缠绕,以示帝族威慑。

    之后,是六十四名宫女捧痰盂熏炉等物,静道熏香。

    这百余人之后,才是缓缓而来的、硕大张扬的帝姬金銮。

    八匹神骏无匹的黑色骏马,通体如墨,唯四只蹄边各一圈白毛,纯白无暇,跃动如电,略带白芒。八匹上好的云川踏雪乌骥齐心合力拉动着身后巨大的金銮车驾。

    看不出材质的车驾,涂以红漆,外面饰以锦州曜石。曜石色黑,车驾色赤,红与黑既存在着鲜明的对比,又是完美的融合,只叫人觉得一双眼,一颗心,都受到了一种极强的撞击。

    留守云京的旗手卫早已在云京门前架起虎面战鼓,一下一下,缓慢地敲击,鼓面剧烈的震动,战鼓声声,远飘四下。

    那一队人伴着战鼓的鼓点,身后红日冉冉,在恍然如血的色泽里,一步一步,踏向云京。

    顾翎璇端坐在车里,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端庄的云京贵女仪态。

    双目微阖,眉心一点魅蓝色花钿,衬着一张清寒如霜的脸,更显三分冰意。

    苧姑和青箢分坐两侧,双手紧握着,十指都泛起了青白之色。

    顾翎璇微微勾唇:“姑姑可尝尝孤新泡的这一盏庐山云雾。”

    苧姑与青箢看向似是极安然的顾翎璇,默然无声。

    顾翎璇仿佛有所察觉,微微抬眼看向二人,朱唇微启:“既回来了,又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们还在犹疑什么?”

    二人相互对视一眼,“殿下可有紧张?”

    盛装的姑娘凛然抬首,眼底傲然一片:“紧张?”

    她张扬地笑出来:“孤紧张什么?”她看着纤细白嫩的手指间把玩着的帝女令,“孤此番回来,就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苧姑悚然一惊。

    面前的姑娘唇边犹自带着薄凉笑意。

    薄凉的入血刻骨。

    马蹄踏踏,铁蹄铮铮。

    初晨的风吹着旗帜烈烈的响,带了几分凉意,刮的人心里都紧了几分。

    这一路像是咫尺天涯,那么那么长。

    这一路又像是天涯咫尺,那么那么短。

    只是一恍然,眼前就已经是云京巍峨的城门。

    云宸帝族存世八百年,与初始的大秦并立至今。云京至今也已有了八百年的历史,当年仅次于秦京的四帝京城,如今历经百年风雨,早已成为了超越慕都的存在。

    云京城修建于大秦光始年,初时城墙高三丈五尺五寸,城垛高五尺八寸。城墙下石上砖,底座基厚六丈二尺,上端厚五丈。历时二十六年,修建完成。伺候几百年间,历代帝君不断修葺完善,至瑾帝年间,已经是高五丈三尺五寸,城垛高七尺二寸,底座基亦是不断加厚加固,如今的云京,已是云宸大地上一座固若金汤的坚城。

    顾翎璇挑起帘帐一角,看向这令她无数次魂牵梦萦的地方。

    巍巍兮仰止,赫赫兮踞狂。

    这是云宸的中心,是云宸的魂,是千万云宸儿女的根!

    而她,终于回来。

    回到了这肮脏的、算计的、阴诡的地方;

    回到了她出生、长大、懂得何为君,何为忠,何为国,何为魂,何为骨的地方;

    回到了有她爱的、爱她的、她要守护的地方。

    顾翎璇笑起来。

    眉眼粲然,是从未有过的璀魅,曜然光华,潋滟流转,天下无匹!

    外面唱礼官高声唱道:“长曦帝姬归京,百官跪拜,恭迎~”

    嗓音清越,吐字清晰,气声绵长,尾音拉着长长的调子。

    青箢撩开帘子,与苧姑二人出来,一左一右的立着,回身恭敬地引出一人。

    纤白细嫩的手,素净的指甲套着嵌珐琅碧玺的护甲,手腕以上被衣衫遮挡,一色的浅蓝,藏银天水蓝描花缠莲织锦凤鸾宫裙妥帖的覆着少女颀长纤细的身形。

    清一色蓝宝翡翠七凤还巢绕枝海棠帝姬大冠,十二支凤钗流苏摇曳,金钏玉坠微微琤响,清脆如歌裂金石。眉眼间魅蓝的云字纹缠枝莲环绕花钿,只是立在车驾上,风华玉立,已是一身傲骨动心魂。

    她站在那里,就是一道风景。

    她眼神飘过,就是一凛冰山雪魂。

    天人之姿,合当如是。

    百官撩袍双膝跪地,齐声道:“臣等恭迎长曦帝姬回京。”

    万民亦是匍匐于地,高声道:“恭迎长曦帝姬回京。”

    而后,就是齐刷刷的跪拜大礼。

    对帝君行的是九跪九叩的大礼,又称极礼;对帝太子,则是三跪九叩——《云宸礼注》记:第一帝姬者,荣华尊贵,仅次帝后,同帝太子。群臣觐见,行以三跪九叩之礼也。

    唱礼官立在车辕上高声唱念,顾翎璇微凉的眼扫过匍匐于脚下的众人,忽而唇边一笑。

    恍若凛凛冬日飒飒风中百花齐绽,又似漫漫清雪寒冰路上一抹骄阳。

    笑意微浅未达眼底,眼中薄凉。

    千万匍匐的身影中,有一个特立的存在。

    ——一个身着七龙绣金王袍,戴着紫金王冠的男子,身姿挺立,只是象征似的拱手,站在跪拜的群臣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难融其中。

    顾翎璇唇边的笑意更凉了些,这样傲然的性子,不肯跪拜,除了她的好王叔,还能有谁呢?

    顾徊。

    江城王顾徊。

    摄政王顾徊。

    我们的帐。孤会好好的和你算一算……

    三跪九叩的大礼已成。

    顾翎璇示意,唱礼官道:“礼成,帝姬令,起。”

    众人起身。

    唱礼官回身行礼,恭请翎璇下辇,另乘肩舆。

    苧姑青箢等人搀着翎璇下了宽敞华丽的銮驾,另上了宫里派来的肩舆。

    十二人的肩舆,明黄富丽,极为舒适。

    自有云宸史官持笔记载:康裕二十三年九月(瑾帝隆和二十四年),长曦帝姬归京,百官跪迎。帝姬乘十二肩舆,尊荣无匹。

    侍监抬着肩舆缓缓前行,走至顾徊身侧时,顾翎璇开了口:“且慢。”

    侍监立时停了下来。

    翎璇道:“孤离京许久,许多人已然辨识不清。”她偏头看向下面,“来者可是王叔?”

    顾徊笑道:“长曦回京,一路风尘。本王命人于乾极宫设宴,长曦可回宫拜见太后。稍待,本王为长曦接风洗尘。”

    顾翎璇微微一笑,摆弄着手上戴着的护甲:“王叔年几何?”

    顾徊一怔,木然回答:“本王小王兄些许,也是已近不惑了。”

    翎璇笑道:“已近不惑,王叔却也是糊涂的。”她眉眼似是不经意间扫过去,“王叔竟忘了,在孤面前,唯有帝后尊贵,余者皆要自称为臣么?”

    顾徊脸上一僵。

    翎璇依旧笑着:“如今帝太子未立,还没有人能够在孤面前狂耀如斯。”

    顾徊一张脸都涨的微红,压抑着怒气道:“本王乃天子钦命摄政,是云宸的摄政王。”

    他看着肩舆上倚着的小姑娘,眯了眯眼:“长曦,你是尊贵,可也只是个小姑娘。”

    顾翎璇挑了眉尾:“天命摄政?”

    她极张扬的笑出来,拍了拍身边的扶手,抬肩舆的十二内侍蹲下身,顾翎璇道:“是天命还是私愿?又或是,二者皆有?”她眉眼冷然地扫过去,就令人凉到了心里。

    随行史官运笔如飞:

    “百官恭迎,独摄政立。

    帝姬凌然。

    摄政曰:‘本王天命摄政。’

    帝姬傲然曰:‘天命乎?私愿乎?而或两相皆结乎?’”

    肩舆上的华服女子天下无双,风姿傲华,以一种极其傲慢的姿态开口:“孤乃帝后长女,敕封帝姬。今王无储立,孤乃云宸第一,以孤令为命。何谓摄政?何以摄政?王叔昏聩矣。”

    似是极其嘲讽不屑的看了一眼肩舆下的人,顾翎璇冷笑,收回目光,贵女端然的仪态丝毫不错:“回宫。”

    近千人的护卫仪仗队伍浩浩汤汤,绵延不绝。

    那端坐于明黄肩舆的女子脊背笔直,姿仪凛傲,身边侍女护卫环绕,簇拥着她走向云宸王宫。

    他们的步伐那么坚定,仿佛跟随着的,是他们一生的信仰。

    他们拥着她走向王宫。

    也许,他们还会在不远的将来,将她拥上皇极宫,拥上正宸殿,拥上那历代云宸帝君坐过的位置。

    顾徊瑟然一抖。

    看向那渐渐看不清的背影的眼里,浮现出坚定的刻毒。

    本王既然能够借慕氏的手杀了顾行,同样,也可以杀了顾长曦。

    没有人能和本王争夺云宸。

    云宸的帝君,只能是顾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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