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夫人陪笑:“回陛下的话,阿弥出生在九月十六,那晚的月亮正圆,所以取名为‘弥’,是圆满的意思。”

    刘志挑眉:“好名字。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即便陛下亲口说了这样的话,邓弥还是不敢抬头,宣夫人在旁边小声催了两遍,邓弥才战战兢兢抬起了脸。

    刘志看了她一会儿,微微笑了:“秀净孤标,称得起满月的清光之态,真是生了一副好样貌啊。”

    邓猛笑得愈发娇艳可人。

    刘志若有所思想了想,“九月十六生的?便是旬日前的生日了。”说着,垂首解下了腰中佩戴的白玉龙璧,招手令邓弥近前,“来,这个,算是朕给你的生辰贺礼。”

    看到刘志要将龙璧赠予邓弥,旁侧邓猛的笑容陡地僵在了脸上。

    彼时,邓弥依照母亲的眼色,已经站起来了,正准备上前接下玉璧谢恩,但忽然见到姐姐神色不对,就忙惶惶然止步了。

    邓猛转头看了看邓弥,再看看刘志手上的白玉龙璧,有些话,着实是不好说得太直白。

    那块白玉龙璧,据说还是刘志的生母孝崇皇后在世时,特意寻得美玉雕琢,送给刘志行冠礼的礼物之一,刘志极为珍爱,向来是不离身的,因那龙璧确实玉质无瑕,清透莹亮非常好看,后宫女人争宠,十个有八个都打过那块龙璧的主意,千般手段用尽,也没谁能求得刘志将白玉龙璧赏给她,秀色绝伦而又恩宠优渥的邓猛,就是那无数的失败者之一。

    如今,刘志竟轻易解下白玉龙璧,要赏赐给小孩子邓弥做生辰贺礼,邓猛不能不觉得吃惊,她脸上还是在笑的,但那笑容,是说不出的牵强:“陛下,这不是您最喜欢的……东西吗?”

    刘志甚是迷茫地回视邓猛:“是啊,可这个阿弥不也正是你最珍爱的幼弟吗?要赏就应该赏件像样的,这白玉龙璧,朕觉得很合适。”

    说到底,还是因了自己的面子,邓猛恍然,转瞬又笑靥如花了,娇嗔了两句,忙催促邓弥谢恩。

    邓弥飘忽飘忽的,总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刘志在安福殿喝了一口水,坐了片刻就走了。

    邓猛立在殿前,待刘志走后,回过身来看着十岁的邓弥。

    “果然,漂亮的孩子谁都喜欢。”白皙带凉的手指从邓弥的脸颊滑至下颚,邓猛杏眼微眯,笑意很深,“阿弥啊,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

    最后三个字的重音激得邓弥背上有些发寒,紧接着她手上一空,刘志才赏赐的白玉龙璧被邓猛拿走了。

    邓猛捏着悬挂龙璧的细绳索,踱步在宫殿内慢慢地走动,她微扬着脸,专注地凝望那块如羊脂般洁白莹透的美玉,唇间发出了一声轻咛的笑:“要说起来,这也算得上是孝崇皇后的遗物了,陛下格外看重,旁人哪怕多摸一下都不行,多少人为它抢破了头啊,陛下却当作不知道的样子……哼,终究是我更有福分,虽然这玉璧陛下没有直接赏赐给我,但给了我的亲弟弟也是一样的,我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岂是梁女莹和冯非那群老妇可以相比的?哈哈哈,这下,她们肯定全都要气得发疯了。”

    邓猛喜形于色,眼中光彩大盛,快步回到邓弥面前,将龙璧別于她的腰间:“就这样出去!让所有人都看见!”

    “姐姐……”

    “我说让所有人都看见!你明白吗?”

    邓猛近乎疯狂,邓弥不自觉地想要退缩,宣夫人及时上前揽住了她,笑向邓猛道:“阿弥知道了。”

    邓猛这才心满意足松开了钳制邓弥双臂的手:“天色不早,母亲带弟弟回府吧。”

    离宫的一路,邓弥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就连小黄门在看见她以后,也三三两两立在道旁窃窃私语。

    邓弥自然知道自己没那么足的光环,那齐刷刷的目光,无一不是追随她腰间玉璧来的。

    坐上了回去的马车,邓弥气恼摘下白玉龙璧,苦着脸对宣夫人说:“阿娘,我不想戴这件东西!”

    宣夫人神色平常,只是反问她:“为什么?”

    “它、它怪沉的,太碍事了。”

    “仅此而已?”

    “我……”

    “你不清楚这块龙璧的价值吗?”

    “我又不傻……阿娘,我与你说心里话吧,姐姐说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我焉能不知它的可贵?陛下肯把它赐给我,是因为喜欢姐姐,爱屋及乌,可是我不想活在那么多人的目光之下,那让我特别心慌,我怕犯错,更怕被别人发现身上的不对劲。”

    确实都是实心实意的话,小小的孩子不图虚荣,能有这样的觉悟,宣夫人是高兴的,但在这件事上,她也拿不了过多的主意:“你姐姐在宫中为贵人,一饮一啄,全仰赖陛下的恩泽。宫里的女人,要争的就是宠爱,有了陛下的宠爱,就不会被人看轻和欺负。不过你所思虑的,也很有道理。这龙璧你且好好收着,以后入宫时便带在身上,姐姐一旦问及,你就拿出来给她看,问你为何不佩戴在腰间,你就回她,此物贵重无比,怕有所磕损。”

    邓弥依旧觉得麻烦,悄悄祈愿以后少入宫,谁晓得,她的愿望竟一时成了真的,往后四年,她都没有再踏足过皇宫。

    永寿元年腊月,一直照顾邓弥的秦嬷嬷得急病去世了。

    世上知道邓弥是女儿身的,仅剩两个人,一个是邓弥自己,一个是宣夫人。

    没有谁,能让宣夫人像信任秦嬷嬷那样,交付埋藏最深的秘密,共同去圆邓弥真实身份的弥天大谎。

    宣夫人忧虑了很久,那段时日她费尽思量,为邓弥做尽打算,整个人都消瘦得厉害。

    邓演和邓阳不知情,单单以为母亲是舍不得数十年相伴的秦嬷嬷,但是邓弥却不能不懂宣夫人的忧愁,邓弥的心事也是沉甸甸的,邓康缠着要她教投壶,她都时常走神,惹得邓康数番埋怨。

    没有了人照顾,邓弥学着自己处理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几乎从不麻烦府中的仆从婢女,她觉得独自过活也没有什么,正要去安慰宣夫人,宣夫人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宣夫人神态凝重,嘱咐了她次日早起,说要带她去见一个人。

    二月初一的清早,邓弥站在城西永昌里一座僻静的宅院外,非常茫然。

    “如果里面的人肯留你,你就乖乖待在这里。”

    宣夫人盯紧邓弥的双眼,告诉了她这样一句话,然后她松开牵着邓弥的手,亲自上前去敲门。

    来应门的是个胡人少年,高高瘦瘦,十五六的年纪,短发,灰褐短衣。

    宣夫人低声跟胡人少年说了什么,胡人少年抬头来看邓弥,点头关闭了院门,不多久又重新过来打开,请宣夫人和邓弥入内。

    庭院不算大,但布置齐整,种了许多花草树木,地面泼有水渍,打扫得干净,一点枯枝残叶都不曾有,人走过去的时候,惊跑了一只黄狸猫。

    宁静的屋子里立满了书柜,书柜上被满满当当的竹简和籍册塞满了。

    胡人少年在前面走,引着客人到了屋子中央的一方小室,那是被四面书柜围出来的四方空间,陈设简约,除了两张书案、几座烛台以及散落或堆积的典籍,就基本看不见别的什么了。

    胡人少年朝大书案的方向喊了一声:“师父。”

    “唔?”

    一张倦意的脸从堆积如山的竹简后冒出来。

    邓弥略惊了一跳,不光是因为没想到书简后藏着一个人,更是因为那个人的样貌——

    那也是个胡人!

    深邃的五官,卷曲披散的黑色长发,看上去,倒是个面目还算英俊的中年人,只是一脸胡子拉碴的模样,委实显得潦草了。

    宣夫人躬身,启唇轻道了一声:“安侯。”

    邓弥正讶异,此处是什么地方,此胡人是何人,冷不丁却见母亲态度这般恭敬,不由得疑窦更深。

    “哦,来啦?”书案后的人一边起身一边道,“就是这个孩子?”

    中年胡人扯下披在肩上的外袍,顺手抽了一张纸,经由邓弥和宣夫人面前,他走向旁边的小长案,推落案头的书册,将纸平铺在长案上,再示意邓弥道:“你过来。”

    邓弥懵里懵懂走过去。

    中年胡人说:“听说你念了不少书,现在你就默写《大学》中‘大学之道’至‘则近道矣’一段罢!”

    邓弥回头看宣夫人,宣夫人向她点点头。

    于是邓弥揽衣端坐案前,提笔蘸墨,开始书写……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执纸张观阅罢,中年胡人笑逐颜开:“嗯,好字,好字!小小年纪,学问也不错,那——便留下吧。”

    宣夫人亦喜而拜:“多谢安侯。”

    眼瞧着母亲转身要走,邓弥着急追上去:“阿娘!”

    宣夫人回头望着她:“别忘了进这里之前,我与你说过什么。”

    邓弥僵愣止步。

    宣夫人由胡人少年送出去了。

    “以后称我为师父。”中年胡人道,转面见邓弥蕴泪于眶,大为吃惊,“哎呀,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愿意留在这里吗?”

    邓弥望着对方和善的脸,忍不住哽咽起来:“我,我娘没告诉我要留在这里做什么……”

    邓弥其实不敢哭,所以努力忍着,没让眼泪落下来。

    中年胡人见她样子可怜,蹲下身来安慰她:“莫怕,这里是我家,我在翻译经书,需要一个汉字写得好的帮手,你娘听说以后,就向我推荐了你。”

    邓弥半信半疑。

    “怎么,你娘没对你说明是为何来此吗?”

    “她只说,如果你肯留我,就让我乖乖待在这里。”

    “这个宣夫人哪,太急于让孩子独当一面了……”

    说话间,胡人少年回来了。

    中年人起身道:“哦,来来来,给你介绍,这位是你师兄安遥。”

    胡人少年温和一笑:“师弟。”

    邓弥迟疑着作揖见礼。

    中年人将邓弥推给安遥:“带他去熟悉熟悉坏境吧。南面那间小屋收拾出来给他住。今日先歇着,不用再过来了。”

    “是,师父。”

    安遥领师命将邓弥带走。

    邓弥跟着安遥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就停了下来,她心中有疑惑,很想等到解答:“师父,我阿娘称您为‘安侯’,您是我们大汉的侯爵吗?”

    闻言,中年人不禁笑了,少年安遥也立在旁边轻声地笑。

    “我是一个外族人,怎可能享有大汉的封爵?”中年人声音沉稳,笑意舒朗,“‘安侯’不过是他人的敬称,因为我……曾是安息国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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