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以北,邙山冢墓高嵯峨。

    独子再丧,杨家哀痛欲绝,置棺十日不肯下葬。

    十日过去,棺中人未醒。

    唯有太尉杨秉神思清醒,认为英年早逝之人,应尽早入葬。

    几番争执下来,杨家爹娘终于妥协了,他们相搀而哭,眼睁睁看着旁人将爱子的棺木抬出了府门去。

    杨太尉年已古稀,他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执意要送侄儿最后一程,要亲眼看到他沉睡在北邙山的泥土之下。

    第一抔土盖上棺木,杨父悲恸难以自持,忽跪地失声痛哭:“你叫我白发老翁送你这年轻的后生,实乃不孝之大!不孝之大啊……我的儿……”

    悲哭之声,令闻者心哀。

    死生事大,可也毕竟是人生常态,杨太尉活了七十余年,许多事本当早已看开,但听着胞弟的哀哭,回想侄儿昔日在世时的种种情形,不由得心绪剧烈浮动,强撑了一阵,忽然就双眼一翻,昏厥过去。

    众人惊慌忙乱,纷纷围住杨太尉。

    丰宣探了探杨太尉的脉息,焦急道:“快!快送下山去!”

    大家有些惊住了,面面相觑都无举动。

    唯有窦景宁,人命关天他想都不多想,急忙背起杨太尉往山下赶。

    一大群人跟在后面,匆匆忙忙下了山,其中也包括了邓康。

    云层压得低低的。

    邓弥望了望山下,山风吹疼了眼睛,她转回身,静默不言地看剩下的人给棺木盖土,墓冢一点点起高了。

    杨家老父抑制不住伤心,悲哭之后犹自哽泣不休。

    立了碑,供了香果点心。

    云色更沉,冷风里裹着潮意,似乎快要下雨了。

    “君侯,时辰不早了,咱们也都回去吧?”

    “嗯。”

    众人收拾了东西,相携下山。

    邓弥走在所有人之后,临走前,她回过头,再最后看了一眼。

    山色苍苍,新坟寂寥……

    生之尽头,原来都是一样的落幕。

    “渭阳侯。”

    下到山脚,不及登上车马,邓弥就被杨母拦住了。

    家中女眷不能送棺上山,杨家好些女眷都回去了,而杨母却还等在山下。

    邓弥见是她,停了下来:“杨夫人。”

    “我有话……”杨夫人言语急切,陡然却想起了身后跟着的婢子,她生生止住话头,侧首对婢子吩咐道,“我有话想对渭阳侯说,你们先到车上去罢。”

    婢子应声而去。

    直到婢子走远了,杨母才重又转过面目来望着邓弥,碍于车夫在旁,她便牵着她往旁边走开丈许。

    邓弥疑惑,不明白地看着她。

    “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问却不敢问。”杨母双目泪红,神色是憔悴而愀然的,“我想,现在大概也只有渭阳侯你能回答我了。”

    “夫人您请说。”

    杨母张了张嘴:“我的馥儿……”

    她只说了这四个字,然后目光黯然了,慢慢地垂下了脸,后面她好像低声呢喃了什么,但是邓弥没有听清。

    “夫人,您说什么?”

    杨母抬眼看着邓弥,豁然抓紧了她的手,恳切问她道:“那不是我的儿子对不对?”

    邓弥惊诧地僵住了。

    “我能感觉到,他不是我的馥儿!”杨母声嘶哽咽,双手在颤动,她压低了声音,牢牢盯着邓弥的眼说道,“渭阳侯,你跟那孩子走得最近,你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是不是?求求你告诉我,他是谁,还有我的馥儿……他究竟去哪里了?”

    邓弥愣怔,好久,她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更不是做梦。

    “杨夫人,”邓弥抽了手,扶住杨母反问她,“您为何会这样想?他不是您的儿子,又会是谁呢?”

    闻言,杨母缓缓垂下了手,她望着上山的路,喃喃自言道:“是啊,是啊……又会是谁呢?可是那孩子……真的不像馥儿,夫君说没有不同,但我就是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邓弥没有插话,默不作声听着。

    “非我多心,多想,自他重新活过来以后,他的习惯和口味就有了些微的变化,以前他很少在夜里看书,说是费灯且伤眼,可是后来他夜里总看书到很晚,以前他夜里就算再饿也不会吃任何东西,可后来我有几次看他在灯下苦读,就端了汤羹去给他,他从不拒绝,每回都是很高兴地吃下,再说上一句‘谢谢娘’,还有,以前他是爱吃梨的,可是后来,虽然拿给他他也吃,我却瞧得出,他不是很喜欢……”

    杨母按着泛疼的胸口,泪落涟涟:“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和喜好,都是经年累月形成的,怎可能突然说变就变了?”

    邓弥仍旧缄口不言。

    “从外表来看,他确实与我的馥儿别无二致,但那些细微处的举动,时时像刺一样扎在我的心头,多少次……多少次我也曾想亲口问他,可我又怕,怕他真的不是……”

    “杨夫人!”

    终于,邓弥不忍再听了,她所承受的痛苦已经不少了,她不想再感同身受地,去了解一个矛盾的母亲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杨夫人,”她遽然出声打断了她,“是您自己多想了,他怎么可能会是另外的人呢?”

    “是我多想了吗……”

    “如果他不是你们的儿子,他会那样孝顺地奉养二老吗?”

    杨母思及往日有子在侧,嘘寒问暖或笑语连连,不禁心中更为酸楚。

    “最后那日,我和他自郊外回来,街上有卖桂花糕的小贩,他惦记着您,不顾人多,跑下车去买,等买到了,捧在手心里,他整个人都高兴坏了。”邓弥提到这件事,想以此来纾解杨母的心结,“夫人,他从来没有变过,他的心里,始终是将爹娘双亲放在首位的,如果他泉下有知,也必然不愿看到爹娘因他的离去,而日日以泪洗面。还望您二老节哀,多多保重自身。”

    杨母听罢,却忽然哭得更加厉害了。

    邓弥抬手想要安慰,猝不及防间听见杨母哽泣着说:“我虽一向喜欢桂子的清香,但我从来不吃桂花糕,馥儿……馥儿他是自小就知道的……”

    邓弥的手停在半空里,她木然站在那里,自觉舌头发僵,再说不出话来。

    ——竟然,是这样的吗?

    可是他分明说起过,他买给娘亲的桂花糕,他娘亲都说很好很喜欢。

    邓弥的心纠成了一团,几乎痛楚到快要喘不过气。

    他细心牢记下双亲的喜好,尽全力地想要对他们好,可是从一开始就错了……他错了,然而做母亲的没有去纠正,而是将错就错……

    一双母子,竟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努力维持着,那一段拥有彼此的仿佛往昔的日子。

    邓弥想起当年她的兄长邓演离世,她的阿娘曾自闭于室,数日水米不进。

    天底下心念子女的爹娘,有谁是能够接受子女先先离他们而去的呢?何况,那还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始终心存怀疑,而从不肯轻易点破,贪恋的,是一场有温度的幻象。

    “渭阳侯,请你告诉我,我的儿子,他到底去了哪里?”

    快十一月的天,百草枯黄,满山萧条而肃然。

    邓弥毫不躲避杨母迫切探寻的目光,她走上前一步,握住了对方的手,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明白:“夫人,我所知道的是,他的的确确就是您的儿子。”

    得到这样的答复,杨母似乎是欣慰多过失望的,她仍旧是悲泣不止,可眼中的神采却大不一样了,有了暖,也有了光。

    目送杨母的车马驶远,邓弥在山下站了片刻,后忽然转身往山上去了。

    沿着旁侧的小路上山,能去到另外一个地方。

    邓弥心里发急,脚下不由得越走越快。

    往东去,半个时辰后,邓弥半身是汗,到了昆阳君的陵寝前。

    昆阳君是皇后的母亲,她的墓穴修得高大气派。

    这一日,邓弥跪在寂寂无人的荒野中,与沉睡在地下的昆阳君说了很久的话——

    她述说了自己的思念和孤独;

    她提到了杨洋的死,她说,我知道人世是注定有离别的,可我希望它不以这样的方式发生;

    她也感到了灰心挫败,直言不讳地告诉她的母亲,阿娘,我真的很累了……

    “不知为什么,还是有人想要杀我,但那并不是姐姐做的,我问过她了,她说不是,我相信她的话。阿娘,我想,或许有一天我会突然去见你和爹爹吧?爹爹还没有见过我,你跟他说过我长什么样吗?将来在黄泉下相见了,爹爹会认得我吗?”

    活在复杂的洛阳城中,失去了父母的庇护,每一步皆是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唯独这一日,在绵长的倾诉之后,邓弥跪于苍然的山色中,忽然觉得轻松了很多。

    身后草丛“沙沙”作响,有人疾步跑了上来,气喘吁吁停在邓弥身后。

    “你、你果然是在这里!”

    从听见脚步声,邓弥就知道,是邓康来了。

    邓康走上前,折腰跪下,向墓冢连磕了几个头:“祖母,孙儿来得匆忙,没给您老人家带什么东西,不过再有一段时日就到冬至了,我一定多多给您准备你爱吃的香果和糕点。您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我就先带我叔父回家去了,下回再过来陪你谈天说地。”

    邓弥盯着一本正经的邓康看。

    “我这个侄儿,倒真的是有趣得很。”邓弥心中暗想道。

    邓康爬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转面朝邓弥伸出了手:“天快黑了,咱们回家了。”

    邓弥望着他,心下里暖暖的,然后她抬起手,牢牢抓紧了他,轻声地应道:“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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