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唉,宣夫人她呀,”回忆起故人,安清于哀思之间,忍不住摇头喟叹,“为了你们这几个孩子,她可真是活得辛苦不容易。”

    当年安清初来洛阳,连住处都没有,因避一场大雨而与孤坐亭中的“梁夫人”霍宣结识,那场雨下了很久,他们坐在亭中说话,大雨过后,都略知了彼此艰辛的处境。

    再是经年,安清收了徒,立了宅,花费许多的时间去译经,他很少关注外面的事,但同在洛阳城中生活,发生在宣夫人身上的变故,他不能不耳闻一二。

    要说浅浅交情加深,是缘于白马寺,那日安清到白马寺访友,离开时看到一位通身富贵的男人在责打一个小女孩,而旁边有妇人哭叫着挣脱阻拦的仆从,扑上前去护住挨打的女孩儿,周遭围着的人光看热闹,却无人敢去制止这以强凌弱的一幕,安清心慈,立刻去痛斥了施暴的男人,男人却蛮横道,打自己的妻女用不着外人来多嘴,安清不依不饶,一番争持,对方得知他是外邦贵使后,愤而离去,安清扶起地上的妇人和孩子一细瞧,才知是遇上了故人。

    旧事到此,安清感怀没有再说下去,而邓弥却觉得心里泛疼:“那个挨打的女孩,就是我的姐姐邓猛?”

    “不错。”

    “可是……可是我的姐姐做错了什么!竟惹得梁纪要在肃穆的白马寺、在悲悯世人的佛祖眼下责打她?”

    “梁纪厌她鞋上有泥污,是对众佛不敬。”

    邓弥怔然,继而心绪如江翻腾,久不能平:“梁纪那样凶暴贪婪的人,也配敬佛礼佛么!”

    安清闭目,没有应声。

    “师父,为什么这世上——”

    “阿弥,”安清打断了她,“我让你到我面前来,不是要你去垂悯他人的。你不是佛,也不可能成佛,救了自己就好。”

    “救……自己?师父,我、我听不明白。”

    “难道宣夫人在离世前,是依然要你苦守住这‘渭阳侯’之虚名的吗?”

    邓弥惊惘,转瞬之间,脸上血色尽失,她讷讷说道:“阿娘……阿娘她的确没有……但是……”

    “没有但是。”

    ——要放下一切,逃出洛阳吗?

    有莫名的恐惧从心底里滋生出来,以极快的速度将邓弥笼罩,她的眼中竟突然涌起了一层颤动的泪光:“……走?我怎么能走?我走了,我姐姐怎么办?邓康怎么办?邓氏……整个邓氏宗族又该怎么办?”

    “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能救众人?”

    “师父,阿弥没有那么大的心,不是要救谁!只是我姐姐一个人在深宫之中,她处境艰难,难道我能坐视不理吗?”

    安清沉默了良久,后幽声道:“必要之时,你的确应该这样做。”

    “……什么?”

    “离权力之巅近之又近后,人会被欲望吞噬。闻言观行,邓皇后骄奢好妒,不能母仪天下,迟早会为陛下所厌弃,你何必要为了这样一个自私的姐姐,困守在京城中,葬送自己的大好年华?”

    “可她毕竟是我姐姐,”邓弥低头喃喃,“阿娘说,希望我能多多扶持维护她……”

    “你已经尽力了,不是吗?”

    “我……”

    “阿弥你须知晓,做爹娘的,没有不盼着自己孩儿都能过好的,但如果其中有一个总是行差踏错且不知悔改,那么做爹娘的,最希望的就是,这其中的一个不要殃及其他孩子。”

    邓弥惊愣。

    安清微笑:“怎么,不能接受?”

    邓弥心情复杂,说不出话来。

    “越是经历过人世风霜,就越会想到去‘保全’。你不必觉得负累,也不必觉得中途放弃是愧对了谁,因为你有权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

    “自己……想要的?”

    看她迷茫神色,安清眼中不由得有了一层暖意,他淡然笑着探询道:“你心里,就没有喜欢的人吗?”

    邓弥愕了愕,忽地脸上红了。

    “难道你不想与他在一起?”

    邓弥脸红得更厉害了,下意识冲口道:“师父!”

    “嫌师父多话了?”安清不以为忤,反是笑得更为慈和,“你这孩子,跟在我身边也有四年了,是个什么心性,我再有数不过了。凡事你要是肯自私地多为自己着想些,也不必活得这样心惊胆颤。唉……说到底还是怪宣夫人,她心中执念太深了,一面疼爱你不已,一面又亲手将你推进了这半死之局。”

    邓弥垂下眼睫,久久没有答话。

    安清瞧了她好一阵子,掂量了好片刻,才又开口轻道:“你的事,师父大致都听说了。今春,安遥从外面回来,突然告诉我,城里人都在传,渭阳侯好男风,看上了杨家的小郎君——”

    邓弥蓦然一惊,眸光定住了。

    安清笑着,继续道:“我当然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我也知道,你心里喜欢的人,应该不是杨小郎君。”

    邓弥听了这话,心里忽地有些异样,那说不清是什么心绪,总之很复杂,她有些恍惚,抬眼望着她的师父。

    安清平静回视着她,说:“在我少年时,也曾有过两情相悦的恋人,所以像你这般年纪的姑娘,会怎样去喜欢一个人,我想我还是能分辨清楚的。”

    邓弥有些糊涂了,她想起那个长眠于地下、曾笑容轻暖的青年时,胸腔里分明有抑制不住的疼,那疼痛感一点点扩散开来,她的整颗心都很疼,疼得快要死掉一样,她不相信这不是对心上人的喜欢。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他受了伤,就倒在院门外……”

    邓弥还是觉得心里泛着疼,她喃喃叙述起了旧事,中间隔着的光阴足有九年那么长。

    一直牵挂着没有忘记,甚至只凭一个背影就能认出是他,为了救他肯拿命去跟人硬拼,帮他改换身份回到爹娘身边,不顾他人闲言碎语伴他左右,除了不能光明正大接受他的告白——这些,难道不够证明她是喜欢他的吗?

    “或许你是喜欢他,但并不像你自己想的那样,是男女之情里的爱悦。”安清这样告诉她,“阿弥,你对他的情深,恐怕只是源于怜悯。”

    怜悯?竟然,只是怜悯而已吗……

    邓弥无法接受,她握紧双拳气急反驳道:“不对!我不是可怜他!”

    “窦郎君又如何呢?”

    “什么……”

    瞧着邓弥面色一瞬惊茫,安清弯起嘴角,简淡地说:“我也听说过你和窦郎君的事。”

    “窦景宁?我,我和他……”邓弥张口结舌地想要辩白,“我和他没有……”

    “没有什么?”

    ——是啊,没有什么?从来没有在意过他,更没有任何关系?这怎么可能。

    邓弥纠结难言,往后再说不出哪怕一个字来。

    安清却仿佛全都看明白了,他苍声笑了起来:“愈是舍不下的,就愈是你最想要的。”

    邓弥一愣,混沌难明的心间像是亮起了一星光点。

    那星点之光慢慢清晰、慢慢盛大,心底的迷障快要解开了……邓弥屏息,再次闭眼捏紧了拳,咬牙低声道:“我不能接受他!”

    安清轻轻皱了眉,旋即又徐徐舒展开了。

    “我从来没有与你说起过我的过去,”安清往小徒和自己的杯中都添了热茶,“你只知道我曾是安息国的太子,或许也曾听安遥提过我其实也坐上过王位,那你知晓我最后放弃王位的原因吗?”

    邓弥回答说:“师父心怀宽广,将一生都奉献给了佛法,想度化天下众生。”

    安清摇头发笑:“你未免把师父想得太好了,须知,世无完人啊!”

    邓弥惑然不解,错愕望着他。

    “我的父王仙去之后,作为太子,我被群臣拥上王位,可我年少无功,又不熟谙帝王手段,王叔对我的王位觊觎良久,更数次暗中加害于我,为了活命,我只得借口说自己志不在治国,愿终身奉求佛法,如此这般,才丢弃下王位,远走他乡。”

    邓弥听完感到很震惊:“师父你……就这样丢下了你的国家?”

    安清说:“我是丢下了它,但它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去而崩散,而走向坏的境地,相反,安息在我王叔的治理下国力日盛,至于我,也的确在佛法中寻得了真趣。”

    邓弥隐隐约约觉得她的师父说起这些,是话里有别的深意:“……师父?”

    “很好啊,看来你有些听明白了。”安清颔首而笑,他凝视着邓弥的双眼,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了,整个面容里显出肃穆和郑重来,“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不会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那是很要勇气和耐心去等待的,但它未必就是不好的事啊!所以我的小阿弥啊,你不应该害怕往前走,不应该害怕正视自己的心,更不应该为了你的族人而去舍弃自己,记住你的性命是你爹娘给你的,珍爱自己,就是你的孝。”

    ……

    夜色渐深了,邓弥离开时,安清送她出译经室。

    “安遥,你去送一送。”安清向站在门外的胡人青年道。

    安遥高兴应了声。

    安清再又转过头与邓弥说道:“阿弥,经书都快要译好了,等过一段时间,师父就不在这里了,你不用再过来。”

    邓弥惊诧万分,切声追问:“师父要去哪里?”

    “也不是非要到哪里去,只是闷头译经多年,是时候该到外面去看看了。”

    “几时回来?”

    安清摇头:“不好说,少则年余,多则三五载。”

    三五载?师父这就是要去远行了……

    归来再是何时呢?

    邓弥心里舍不得,她眼眶发酸,忽地扑进了安清的怀里,牢牢抱紧了他,哽声唤道:“师父……”

    然而别无他言,仅仅是叫了这一声“师父”。

    安清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在她耳畔叮嘱道:“该逃时,就奋力地逃罢!不要再顾身后的一切。”

    “……嗯。”

    邓弥擦擦眼泪,依依不舍道别了师父,由师兄安遥送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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