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亭在书房里等了很久,如若是平常的他,受到这样的怠慢只怕早就甩袖子走人了,但是今天,他出奇的有耐心。

    苏家人也不愿招惹这位暴脾气的大将,连茶水都没送一口,就让他干等着。

    左等右等,墨宸终于来了,却还带着苏阮。他扶着走路苏阮,小心翼翼的挡着前后,生怕哪里磕着碰着她。

    岳亭看着他谨慎护着妻子的模样就皱起了眉,又看苏阮那么大的肚子,总归是没多说什么,只心里很是不屑。

    他昨晚也探听了一些墨宸的情况,晓得墨宸和苏夫妻多年,连妾室都没纳一个,就猜想他是个惧内的,这么一看果然是。男人在家里耳根子这么软,对夫人唯命是从,能家里都压不住,在外头还能有什么大出息。

    这么一想,他就有些失望,迫不及待想走了。

    墨宸并未留意到这位将军的神色变化,他把苏阮扶到一边坐,又替她倒一杯茶。

    转头发现岳亭面前还空空如也,也顺手给岳亭倒了一杯,双丰奉上,微微伏下腰,谦恭有礼:“岳将军,请。”

    岳亭抬眸打量他。年轻的男人穿着一身暗紫色金丝勾边锦衣,腰上一条黑色纹龙刺绣腰带,坠着白玉坠子,一派商人的打扮,但仔细看来,一丝不苟的细节还是透漏了很多。他的脸非常白净,胡子渣渣剃的干干净净,墨色长发一丝不苟的束起,衣领、袖口一尘不染,没有一分褶皱……这是一个非常克己、谨慎、自律的人。

    岳亭在心里评判着墨宸,双手去接杯盏,触碰到墨宸的指尖时却暗暗一发力。

    墨宸顿感千斤顶般的重量从上面压下,双臂几要折断,急中生巧将双手一震,滚烫的茶水扑洒而出,净落在岳亭手背上。

    岳亭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可也架不住一百度高温的水呀,当即就本能的迅速收回了手。

    墨宸微微一笑:“岳将军,抱歉,水洒了。我再为您添一杯。”

    这一幕并未逃脱苏阮的眼睛。她的第一感觉是来者不善,第二感觉便是,自己在现在多余,这两人,有话要说。

    苏阮起身:“阿宸,我去看看儿子下课了没有。”

    墨宸立马便向她走来,她忙道:“你在这里陪岳将军聊会吧。我让秋娘陪我便是。”

    墨宸想了想:“我一会再来找你们。”

    苏阮点头,便离开了房间。

    岳亭目送着苏阮远走,自语道:“娇妻在怀,儿女绕膝,凡夫俗子有此人生便觉得满足,也算是一种无知的幸福。”

    墨宸尚在斟茶,闻此不由顿了顿动作,却并未多言。

    岳亭转脸看向他:“墨将军,你无话可说吗?”

    墨宸仍旧是客气的把茶水端到他面前,淡然道:“夏虫不可语冰。”

    “夏虫不能语冰?听不懂,不过,你一个武生,说话怎么文绉绉的,净掉书袋。”岳亭失笑,“苏家私挖金矿之事,官府已转交军方处置。这等罪名,是掉脑袋的大罪,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墨宸道:“事实就是如此。不过岳将军只身一人来见我,想必并不想拿下苏家。有任何要求,尽管提。”

    “你倒爽快!”岳亭本想直接提让墨宸跟他走的事情,可看到现在墨宸满眼都是爱妻的模样,心生失望,转了个方向问道,“邯川久攻不下,不知墨将军有何见教和提点。”

    墨宸一愣。他还以为岳亭是过来要军费的,没想到……他并未过多迟疑,道:“邯川被称为‘天罡’,前有洪江保护,后有莽山提供后援,两边又是富饶的平原地带,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让其一直占据着南方屏障的重要位置。当初先祖们从南方攻上来,在万事俱备的情况下攻破邯川也花费了整整三个月。岳将军想要攻下邯川,绝非易事。”

    他这话说到岳亭心里头去了。邯川是重要的军事据点,但是在经济和政治上的地位非常微小,加之当年的战役早已过去多年,邯川也早就被人们遗忘,所以一般人还真留意不到那地方。墨宸提起邯川却是张口就来,侃侃而谈,可见他在这方面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岳亭喜欢努力的年轻人,就跟他交谈起来:“你说的不错。为了攻下邯川,我已经损失了三员大将,近万的将士,到现在还没能撬开邯川的大门。邯川内部的士兵数量应该不会超过三万,但是却展现出了十万官兵的战斗力,着实让我惊叹。”

    墨宸道:“邯川虽然贫瘠,但是左右的平原地带经济富饶,起义军们皆是来自富饶之地,他们的军费非常宽裕,所以军心稳定,士气上扬,正是锐气满满的时候,所谓精锐之师;而朝廷派给的南方军队,多年来军费不足,士兵们食不果腹,长年累月的辛苦生活让他们只想早早解甲归田。在士气上,首先就落了一大截,想用这种衰军去打仗,无异于天方夜谭。”

    岳亭突然便站起来,生气道:“荒谬!军人打仗,为国为民,不为己!我手下的军队,绝没有消极懈怠的!”

    说一直队伍是衰军,无异于在侮辱他们的主将——也就是岳亭。

    墨宸无惧,声音里甚至带了一丝教训的语气:“岳将军,军人亦是人,你想磨灭人性,只以钢铁的标准来要求他们,不可能。”

    岳亭是从三品的大将,而他的品级比起岳亭还要高一级,按理,岳亭见他是要行礼的,不过,岳亭年长,经验也丰富,也就没计较那么多了。

    但墨宸当真训起人来,也是不给面子的,一板一眼:“吃不饱,穿不暖,即便是军人也会消极懈怠,这就是现实。这是最基本需求。作为将领,理当为自己的部下考虑,而非一味的向他们提出要求,枉送性命。岳将军,如果你一直抱着那样的想法,就需要好好反省自己!”

    岳亭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反而会被训,尴尬的一会后,就索性放下身段,虚心问道:“侯爷的意思,这邯川就只能听之任之?”

    墨宸皱了皱眉:“这种问题,也要问我吗?”

    岳亭道:“因为这段时间邯川大乱,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命丧黄泉……我们既然驻守一方,决不能让百姓们……”

    墨宸道:“当然要打!在我的字典里里,没有打不下来的仗,欠缺的,只是方法。”

    “好!”岳亭等的就是这句话,“那你说,要怎么打!”

    墨宸道:“邯川地理位置特殊,需得一步一步来,邯川之战,注定是一场持久战。我手头的一手资料太少,一时也无法给出答案。”

    岳亭道:“你愿不愿意接手这场战役?”

    千回百转,还是把要求给直接提出来了!

    墨宸紧了紧拳头,毫不迟疑道:“内人临盆在即,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去领兵。”

    岳亭道:“我知道你和你夫人感情甚笃,但是我还是想请你慎重考虑此事!凡夫俗子牵绊着儿女私情足矣,但你是有能力扭转局面的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个时候你只顾着自己的小家,就是懦夫的表现!”

    墨宸不吭声。

    岳亭道:“宸侯爷,我这就走了。你若是改变心意,随时可来将军府找我!”

    墨宸道:“不远送。”

    岳亭与岳琅从苏府离开,岳琅看着父亲脸上又是兴奋又是失落的表情,看不懂了,小心的问道:“父亲,如何?”

    岳亭道:“很好,果然是个难得的人才,我从他的言谈里可以感觉到,他一直还关注着战局,他一定会加入我们的!”

    “啊?”岳琅还以为父亲是过来拿苏家人的,“父亲想要宸候入我们军队吗?宸候是正三品的大将,他要入军就算点将,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岳亭道:“我可管不了这么多!只要他愿意来,我就敢收!我有预感,他肯定会来!而且会很快!”

    岳亭显然料想错了。墨宸并非去找他。三日后,他再度登门苏府,又与墨宸面谈了一次,仍不能劝服这个固执的男人。此后他又断断续续来过苏府三四次,每次都是败兴而归,但他并不死心。发现墨宸都听着苏阮的之后,就绕个圈圈找到了苏阮,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苏阮说,希望苏阮能出面劝说墨宸。

    苏阮明了一切之后沉默了会,也就点头答应会替他劝墨宸,但结果如何,就不能保证了。

    岳将军对她很是感激。

    苏阮送走岳亭,一回想,觉得岳将军挺有趣。她这么个快要临盆的女人,他居然相信她会劝说夫君上战场。

    听说岳将军自十四岁起就驻守南方,是否当兵的男人都有一颗这么单纯的心?

    夜里,苏阮如常的早早躺下了。熄了灯,却怎么也睡不着。过了会,房间里又亮起一盏小小的灯,身旁的男人蹑手蹑足的起了身,从床边的书架上摸出了一本书看。苏阮眯着眼睛偷偷的看他,见他看的十分的认真。苏阮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教她雕刻的时候,也是这么认真的模样。他做任何事,都是会用心去做的。但是她相信,没有任何事如上战场这般能让他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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