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衣一看,赶紧低声对雷寅双道了句:“我去打发了他们。”说着,偷偷瞄了仍乖乖贴着墙根站着的江苇青一眼,便跑出去,领着那两个婆子去应付来人了。

    雷寅双想了想,关上窗,又将灯移到墙角处,想着应该不会叫人看到江苇青的人影映在窗户上了,这才扭头瞪向江苇青。

    “小贼!”她压着嗓门儿骂道。

    从她的声音里,江苇青就听出来了,显然她没有刚才那般生气了。他微笑起来,才刚要离开那墙壁,却只见雷寅双猛地一抬下巴,指着他低喝道:“站着!”

    江苇青赶紧收回迈出去的脚,一边乖乖贴墙站着,一边看着她可怜兮兮地叫了声,“双双……”

    “闭嘴!”

    雷寅双的手猛地往榻旁的小几上一抹,那排梅花刀便被她收进了掌心里。然后她一抬手,随着一阵“咄咄”轻响,那七八把雪亮的利刃,立时擦着江苇青的发梢耳垂肩头,稳稳插进他身后的板壁里。

    顿时,江苇青僵住不动了,也动不了了。

    雷寅双的这一手飞刀绝活,是跟花姐学的。当年有贼人在江河镇上闹事时,花姐曾在雷寅双的面前露过这么一手。为了这,雷寅双险些把她爹“卖”给花姐。后来花姐果真做了她的后娘后,她便恬不知耻地缠着花姐学得了这手绝活儿。

    别人或许不知道雷寅双的功力如何,当年曾陪着她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江苇青可是深知,虎爷的这一手飞刀绝技,比起花姐来绝对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像雷寅双曾吹嘘的那样,说打苍蝇的左眼,就绝对不会打到右眼上!

    江苇青斜着眼看看那插在他耳下的梅花刀,却是忽然就看到,他的脑袋旁边,那墙上还挂着一个物件。那物件的四周插满了雪亮的小刀,有些还是直直穿过那物件钉在墙上的。

    虽然那物件外面蒙着的绸面已经被刀刃划得看不出形状了,江苇青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他断腿那年的元宵节上,他亲手给她做的生辰礼——那盏虎兔灯。

    此时,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下去。隔了一会儿,他俩都听到翠衣从屋外进来的声音,可她并没有到里间来,只隔着那卧室的门向雷寅双禀道:“人都走了。”又找着借口道:“茶炉子不知怎么熄了,姑娘稍等,我去去就来。”却是就这么放任着雷寅双和江苇青在卧室里独处着,她竟三步并作两步地直接避进了茶水间里。

    雷寅双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儿,倒也没说什么。

    江苇青僵直着脖子看着她,半晌,道:“我可冤死了。”

    雷寅双冷哼一声,踱过来从墙上拔下一枚梅花刀,一边在指间旋转着,一边抬着下巴瞪着江苇青。

    江苇青看着她的眼又道:“不过我也不冤。”

    这话不由就叫雷寅双挑了挑眉,却是又冷哼了一声,仍是没接话。

    江苇青又道:“是我没考虑周全,叫你受委屈了。”他把他和太后说的话给雷寅双学了一遍,又道:“都是我的错,我心里太高兴了,就只想着你终于回应了我,却忘了别人并不是我,倒害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都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你怎么气我恼我罚我都好,可你千万别不理我,好吗?”

    雷寅双心里哪能不知道,其实这件事上他也挺无辜的,可她就是忍不住要生气。于是她拿手指戳着他的胸口怒道:“我干嘛要理你?!你是谁?你是那天上的云,我不过是地上的泥,任着你踩着玩呢!你可再别靠近我,小心我溅你一脸的泥点子!你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你有什么好?居然敢嫌弃我!嫌我配不上你,你去找那个马铃儿啊,让她理你就好,你干嘛来找我?!还三更半夜翻墙头,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我戳死你也不过是戳死一个夜闯的小贼,官府都不会治我的罪……”

    “是,”江苇青赶紧接着她的话,“是我配不上你,我一直都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

    顿时雷寅双一哑。

    江苇青看着她又道:“你性情好,待人也好,大家都是真心的喜欢你,和你比起来,我根本就是一无是处。我性情孤僻,除了你,对谁都没办法放下防备,你的朋友都是因为喜欢你才跟你做朋友的,可我呢?那些想跟我做朋友的人,其实大多数都不是想跟‘我’本人做朋友。他们之所以接近我,不过因为我是某人的儿子,某人的外孙,某人的外甥,就连最疼我的外祖母,也因为我是我母亲的孩子才百般容忍于我。只有你,眼里看到的就只是我。我喜欢你,不仅因为你是你,也因为你是唯一一个真心当我只是我,唯一一个让我觉得我也是有个家人的人,,如果连你也嫌弃我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双双,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把这些梅花刀全都戳在我身上也好,我只想求你,千万别不理我,我做错的事,我会想办法去弥补,可你别因为别人就把我推开,我就只有你了……”

    被雷寅双刻意调暗了的烛光下,江苇青看着她的眼神炙热而可怜,叫雷寅双的心头蓦地一颤,顿时,那愤怒的神色不自觉间就软化了下来。

    江苇青凝视着她,看着她的双眸道:“双双,你都不知道,昨晚我忽然明白过来后有多着急。我猜到老太太可能会做什么,可我又没办法及时赶过去阻止,我想着你会怎么受到伤害,你会怎么生气,怎么难过,我恨不能掐死我自己。你能原谅我吗?如果你不原谅我……”

    说着,他横过脑袋便要往紧贴在他脸颊旁的刀刃上撞去。

    雷寅双大吃一惊,赶紧伸手按住他的头,怒道:“你疯了!”却是再顾不得跟他生气了,七手八脚地就将那插在他头侧的梅花刀全都清掉了,又恨恨拿手指一戳他的眉心,怒道:“你划了自己的脸事小,回头你家那个护犊子的老太后还不灭了我家满门?!”

    终于从刀锋下得了自由的江苇青心头顿时一喜。他就知道他的双双心肠最软了,只要他把自己说得如何可怜,她是再不可能恼他的。于是他一伸手,便毫无顾忌地将雷寅双给抱进了怀里。

    遭遇袭击的雷寅双哪肯就范,皱着眉头就要推开他,却忽地听到他在她耳旁软弱地低喃道:“双双,别不理我,我就只有你了……”

    那声音,比一只惨遭遗弃的小狗还要可怜。

    顿时,雷寅双心里便是有着千般的气恼,这时也发作不出来了。被他抱在胸前,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抚着他如今变得愈发宽厚的背,再想着他刚才的话,雷寅双忽然就觉得,其实小兔真的挺可怜的,人前看着风光无限,背后却远没有她这般幸运,既有疼她爱她的家人,更有一帮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直到外面巡夜的婆子敲着梆子打过三更两点,那在茶水间里蹲得腿都麻了的翠衣想着,世子和她家姑娘之间应该把话都说透了,便提着一壶热水进了上房。隔着门帘,她用力咳嗽了两声才进了卧室。而叫她意外的是,卧室里竟只有雷寅双一人,至于那世子,简直就像是她凭空想像出来的一般,哪还有个人影。若不是那墙上明显扎着一个人形轮廓的窟窿,翠衣差点就以为刚才不过是自己做的一个梦了。

    她有心想问个究竟,可看看自家姑娘那已经晴空万里的神色,她立时把话吞了回去。一个该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什么时候又什么都不该说的,才是个真正合格的好侍女。

    而,雷寅双的好心情其实也只维持到第二天醒来而已。醒来后的她,看着那墙上扎出的人形,却是忽然就醒悟到,这该死的小兔,给她玩着哀兵之计呢!

    手上把玩着梅花刀,看着那被戳得只剩下个骨架的虎兔灯,雷寅双狠狠地瞪起眼——一回两回地冲她耍着同样的手段,显见着是虎爷久不发威,叫人真拿她当个病猫了!

    ☆、第126章 ·赏春宴

    第一百一十九章·赏春宴

    其实要说起来,雷寅双不过是被伤了自尊而已。如今见江苇青顶着一脸叫人不忍目睹的青紫,大半夜的翻墙来找她解释道歉,便是她事后反应过来,知道他这是对她摆着哀兵之计,可他的心意总实实在在在那里的。雷寅双又不是那性情刁蛮之人,江苇青这里一番伏低做小,她心里也就原谅他了。

    不过,便是原谅了他,该计较的仍是要计较的。

    话说那江苇青自以为他已经用哀兵之计打动了雷寅双,便是雷爹和花姐那里对他仍是一点儿松动也没有,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惧的,甚至还偷偷绕过两个家长,给那雷寅双递纸条,约着她“老地方见”。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在那和春老的茶室里枯等了一天也没等到雷寅双。半夜里再想翻墙去找雷寅双问一问情由时,却是忽然发现,原本守卫很是疏松的忠毅公府,不知因着什么情由,忽然就成了铜墙铁壁。以至于他一个大意之下,险些叫雷爹的亲卫给捉了个现行。

    唯一叫他略有安慰的是,雷寅双找着机会回了他一张纸条,只说那晚他翻墙之事到底落了痕迹,家里人以为她家被贼惦记上了,所以才严守了门户,叫他切不可再半夜爬墙。至于说她失约,则是花姐忽然盯她盯得紧,她脱不开身的缘故。

    而虽说花姐和雷爹看雷寅双看得紧,叫江苇青想要与她私会而不能,可她家里倒并没有不许她出门。总有意无意在细柳胡同附近打转的江苇青,已经好几次在路上遇到和石慧或者苏瑞等约着逛街玩耍的雷寅双了。只是,因他脸上青紫还未退尽,加上他家里如今正处于风头浪尖之上,他不想惹来更多闲话,便总戴着一袭幂篱遮住身形,以至于雷寅双都没有注意到他,他也没有主动上前招呼她,只坐在路边的茶摊上默默看着她快活地跟人说笑而过。

    古诗有云,热恋中的男女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虽然因着种种原因,叫江苇青没办法直接跟雷寅双说话,如今只这么隔着街口远远看上她一眼,见心上人笑靥依旧那么明媚,江苇青心里就已经很是受用了。而他却是不知道,后世还有一句话,叫“热恋伤智商”,便是聪明如他,又哪里想得到,那雷寅双只肯回他一张纸条却不肯去见他,原是早打定主意要故意折腾他一番的。

    不过如今江苇青身上可是担着差事的,自然不可能整日里只耽于儿女情长。最多不过是在查到雷寅双跟朋友约着见面的消息后,他找着机会靠过去看她一眼罢了,平常该上差的时候他依旧还是要当差的。只太后那里听说那“调虎离山”之计根本没起作用后,招着他过去,祖孙二人明里暗里地交涉了一回。太后依旧没有点明她不满意雷寅双,江苇青也没有挑明了此事,更没有像太后以为的那样,找着机会在她面前替雷寅双说好话,甚至还有些像是忘了那天他如何在她面前袒露心扉一般,竟是再不曾提起此事,倒叫一直暗暗提防着他生气,心里早想了无数对策的老太后有种扑空的怅然。

    江苇青于太后那里做着冷处理时,也找着机会在他舅舅那里旧事重提了一回。他对雷寅双的心思,他舅舅天启帝是早就知道的,且当年他就说了,他并不反对这门亲事,但如果江苇青自己搞不定他父亲和长辈,天启帝也不会为了他而做那个恶人的。如今旧事重提,多少察觉到江苇青和太后之间的小摩擦的天启帝便再次重申了这个态度——想要我的支持,可以,前提是,你自己去搞定你外祖母和你爹!

    就在江苇青筹划着自己的未来,想着如何叫太后和侯爷点头时,雷寅双也没闲着。

    太后要办赏春宴的消息,早引得京城里那些有资格受邀的名门世家的女眷们激动不已了。照惯例,春秋两季原就是世家的交际旺季,各家以各种名目举办的各种宴会,除了交际外,最大的一个目的,便是“相亲”了。往年太后只乐呵呵地看着别人家里办宴会,她坐在一旁听八卦就好的,今年却不知为什么,竟主动提出要办这么一场赏春宴,若真有人家在这场合里看中了谁家子侄,到时候若有机缘,请太后做媒人,那可是一件无比风光之事。

    因此,一时间,竟似连京城的街头都繁华了许多,各家长辈带着晚辈添衣裳、制首饰,好一派春光无限。

    而受着太后“好意”,必须得去赏春宴上相亲的雷寅双,自然是不肯错过这个热闹的。如今三姐有孕在身,小静做了王妃娘娘难得出王府大门一回,好在她还有宋二宋三石慧孙莹等人。

    说起孙莹,在没了程十二这件事之前,明白了自己心意的雷寅双想到孙莹看向江苇青那含情脉脉的眼就腻味。可经过程十二这件事后,她忽然就觉得,所谓“知好色而慕少艾”,孙莹喜欢小兔其实也没什么错,甚至对她这种勇于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的行为,她还挺钦佩的。特别是,孙莹最多不过是爱在江苇青的面前打转,且还时不时拿那种爱慕的眼神勾着江苇青而已,比起程十二的下作来,雷寅双觉得,孙莹简直就是一个真正的淑女。因此,不管孙莹是出于什么原因和目的才约着她逛街的,雷寅双倒也没有刻意去拒绝。

    许是别有机缘的缘故,雷寅双虽看着一派天真,可她看待事物的方式和想法总是有些与众不同,有时候甚至显得格外的成熟。她待人待事总是一分为二,比如她对孙莹的看法,再比如,虽然她已经不再生江苇青的气了,可她却并没有原谅他对她用那哀兵之计,所以她早就打算好要于暗处摆他一道的。

    对于太后,雷寅双同样也是一分为二来看的。虽然她恼恨太后看不起她,可与此同时,她也很能体谅太后的心情。不管怎么说,与她无关的太后是不可能像她爹和花姐那样以宽容的眼来看待她的,太后只会以江苇青的外祖母的身份去挑剔她。

    而从太后的角度看来,雷家不过是近两年才冒出来的新贵,雷爹虽有名,却到底不像江苇青的爹那样是建国的功臣。这样的身世背景,显然对江苇青的前途没什么太大的帮助。除此之外,雷寅双也知道,自己的性情可能也不入太后的眼。太后喜欢的那个马铃儿,是个安静懂事又乖巧的孩子。别说太后,连雷寅双自己都挺喜欢这孩子的。而雷寅双却是那种活泼到有些跳脱的,有时候她甚至跳脱到连花姐都有些吃不消,太后看不上她,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当然,对于太后的看不上,雷寅双心里很是不服气……

    赏春宴这天,看着太后笑盈盈地跟各家上前问安的女孩儿们拉着家常,却在轮到她时故意装作回头和别人说话而忽略过她,雷寅双忍不住就暗暗撇了一下嘴。

    阳春三月,正是一年中风光最好的时节。上曲江池旁,柳枝低垂,繁花似锦。便是不受太后待见,能趁着这大好春日游一游皇家上苑也是件令人赏心悦目之事。所以雷寅双的心情倒也没怎么受到影响,倒是和她同一批上前向太后问安的其他姑娘们,因她们没有像之前那几批姑娘那样得太后的青眼,而多少都有些失落。

    问完了安,雷寅□□快抬眸往太后那里睃了一眼,却是立时就看到了站在太后身旁的江苇青,以及被太后叫到身旁,正跟太后说着话的那个马铃儿。

    没看到江苇青之前,雷寅双倒还淡定的,这会儿看到他,再看到太后一脸亲切地跟马铃儿说着话,顿时,太后传给花姐的那几句话就化作一根硬刺,实实扎在了雷寅双的心上。她原就计划着要教训一下那总拿她当白痴耍着的江苇青的,如今这念头就更强了。

    于是,她假装没看到江苇青巴巴望着她的眼,只低眉顺眼地随着众人一同退了出去,又在江苇青追出来之前,飞快地穿过人群,只眨眼间就跑得没影儿了。

    江苇青原想向太后告罪一声去追雷寅双的,可一扭头,看到太后偷偷打量他的眼,他立时便从雷寅双的身上收回了眼,却是暗暗看了一个小内侍一眼。那内侍微一躬身便退了出去。

    至于雷寅双,跑出江苇青的视线后,她便背着手,站在曲江岸边看着对岸的市井繁华一阵发呆。

    在她身后,那些已经觐见过太后和正等着觐见的人们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闲话着。既然这是一场以相亲为目的的盛宴,往常那壁垒森严的男女大防于今儿也就没那般严苛了。这会儿站在雷寅双身后的,除了各家女眷外,还有不少正当适龄的少年人。自然,这些男子全都规规矩矩地陪在他们的母亲姐妹身边——便是知道今儿是赤裸裸的相亲宴,该有的那一层遮羞布还是少不了的。

    雷寅双心里正冷笑着时,身后忽然就传来了苏瑞的声音。

    “双双姐,干嘛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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