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爷斜睨着他的脸色,故意揭开那闷着的盖子又道:“他若真愿意一直这么黏着双双,将来也愿意去护着双双,对双双来说,这应该是件再好也不过的事了。”

    雷爹又愣了愣,忽地一转身,跑到工间的后面,从一个暗格里摸出他的烟袋杆来——因为雷寅双总说烟草有毒,不许他抽烟,所以他才迫不得已,把自己的烟袋杆给藏了起来。

    见他捏着那烟杆,心不在焉地想着心思,姚爷过去拍拍他的肩,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天下父母都一样,便是我,只要想到将来三儿也是要嫁人的,就觉得全天下谁都配不上她。只是,双双……到底不是三儿。”

    “我明白的……”

    雷爹叹了口气,拿铜烟锅在地上磕了磕,又把烟锅伸进烟杆下面吊着的烟袋里挖了半天烟草,却是什么都没挖得出来。连姚爷都看出来了,那烟袋里应该是没烟草了,这心不在焉的雷爹却仍是不死心地拿烟锅在那绣花袋子里一阵乱搅着。

    姚爷怕他把那半旧的烟袋给捅破了,便过去弯腰按住他的手,抬眉问着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什么以后?”雷铁被姚爷问得一阵摸不着头脑。

    “双双嫁人后。”姚爷道,“你就打算一直这么一个人过下去了?你就真的不想有个自己的后?”

    雷铁摇摇头,道:“双双就是我的后。”

    他站起身,伸长手臂去开后面条案上的暗格,想要从那暗藏的抽屉里再拿一些烟丝出来。不想姚爷忽然在他背后问他:

    “你跟花姐是怎么回事?”

    雷铁吃了一惊,那条受过伤的腿一下子磕在椅子边缘处,疼得他一抖,整个人险些趴在椅背上。

    “什、什么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你们怎么回事?”姚爷眯缝着三角眼,带着老狐狸似的狡黠看着他,“我就只注意到,你好像老在刻意避着花姐。怎么?难道竟是叫板牙他奶奶说中了,你对人家有什么想法?”

    “什、什么话!”雷铁立时皱起眉,“且不说她男人是我兄弟,就是双双,也不乐意有个后娘的。”

    “哦!”姚爷顿作恍然状,“原来是因为双双啊!”

    雷铁的眉不由拧得更紧了,正色对姚爷道:“这玩笑可开不得!她一个寡妇人家,在镇子上立足原就已经不容易了,若是再传出点什么闲话,可叫她怎么过活?!”

    见他说得认真,姚爷倒不好再试探于他了。顿了顿,到底又带着份不死心,问着雷铁道:“可当初你俩不是挺要好的吗?跟兄弟似的……”

    “您也知道跟兄弟似的!”雷铁打断他,“我原就是拿她当兄弟的!”顿了顿,他站起身,回头睨着姚爷又道:“以后休要再提这个话题了!”

    平常的雷爹,总给人一种温吞和善的印象,只如今说这一句话时,那眼里带着股睥睨威严之气。

    这神色,不由看得姚爷眉头一跳,忍不住感慨道:“竟忘了,这才是铁将军的本色……”

    雷铁的眉则又一次拧到了一起,闷声答着他道:“早没什么铁将军了,如今只有个打铁匠而已。”

    二人不禁一阵沉默。

    半晌,姚爷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人都是要往前走的。你和花姐也不例外。今儿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只是提醒你,双双是双双,你是你。等将来双双有了自己的小日子后,你要如何?难道还一直跟着她?”

    “我一个人也挺好。”雷铁闷声道。

    “可双双会放心你一个人吗?”姚爷道。

    ··

    这是大人们背后的话,双双自然是不知道的。这会儿她正痴迷于花姐的腿法,所以,竟是一反之前对花姐的各种提防,主动跑去客栈跟花姐套起近乎来——当然,她还不至于为了一套腿法就把她爹给卖了。

    不过,这么一番相处下来,却是叫雷寅双渐渐发现,这花姨在很多方面,简直就是另一个她……比如,花姐对她所看重的人,总是极尽热情。便是雷寅双一开始对她没个好脸色,她对雷寅双就如雷寅双对三姐一样,不管三姐怎么毒舌,她似乎总能容忍……再比如,其实她的脾气跟雷寅双一样的火爆,不惹她时,她看着笑眯眯的一副无害模样,惹到她时,能立马变成母大虫……

    却说因着那天小老虎站出来替花姐说话的事,叫她如今在龙川客栈极受欢迎。特别是那胖叔。自从发现这雷寅双是个小吃货,对他做的东西格外“赏脸”后,胖叔便经常慷客栈之慨,借着客栈的东西给雷寅双做各色各样的小点心。

    小兔是自幼吃惯了御膳房大厨的手艺,胖叔的那点手艺,说实话,前世时就入不得他的眼。而小老虎就不同了。鸭脚巷的三户人家家境都算不上富裕,所以除了一日三餐外,什么点心之类的,也只有逢年过节时才能吃得到。也因此,胖叔的那点手艺极得雷寅双的追捧。是人就有虚荣心,何况胖叔的厨艺原是家传手艺,便是他后来“改行”做了“人肉包子铺”的厨子……好吧,那也是厨子。总之,他的家传手艺一直没丢。但山上的那些糙汉子们,包括花姐,都是只讲究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的,量到就好,口味什么的倒是不讲究。如今来了个能真正品出滋味的小兔,和虽然品不出个好歹,却很会捧场的小老虎,直喜得胖叔几乎就要忘了谁才是这客栈的掌柜的了。

    所以,那天,胖叔根据小兔的建议改了莲子糕的配方,重新做了莲子糕出来后,便叫了他二人过去尝鲜。他俩和花掌柜正在厨房里尝着莲子糕时,忽然就听到外面乱了起来。

    花姐立时一个旋身,便从厨房里冲了出去。

    小老虎也赶紧跟了出去。

    她原想跟花掌柜一同冲到店堂里去的,却是叫小兔一把抓住她的手,拉着她站到柜台后面,隔着个柜台往店堂里看去。

    这时店里只有一桌客人。刚才那声巨响,应该是那桌三个客人中的一人掀翻了桌子,所以这会儿店堂里一片狼籍。那三个客人里,一个站着,另两个则仍坐着。坐着的两人中,有一人正扶着另一个人的肩头。那个被扶着的人,则用手捂着嘴,指缝间还能看到那鲜红的血,正一滴滴地顺着他的手臂往地上滴着。那血淋淋的模样,看着颇有些吓人。

    除此之外,叫雷寅双还吃了一惊的是,明明也有些身手的瘦猴,这会儿竟被那个站着的人揪着衣襟扣在手里——可见此人应该是有些功夫的。

    他们出来时,那个揪着瘦猴的大汉正脸冲着街上大声嚷嚷着。街上来往的人和周围的住户,都被他这动静吸引了过来。

    那大汉一边冲着围拢过来的人们嚷嚷,一边还挥舞着一块沾着血的瓷片,“大家都来看看嘿!看看这是家什么黑店!竟然在菜里放瓷片害人!看看我兄弟,舌头都叫这瓷片给割断了!老少爷们都过来,给咱兄弟做个证,今儿非要跟这里的掌柜的讨个说法不可!”

    雷寅双正因这个意外怔着神,小兔忽然凑到她的耳旁小声道:“怕是陈桥派来的人。”

    她立时恍然,赶紧撑着手臂趴到柜台上,拉了拉那靠柜台站着的花掌柜,又凑到她的耳旁一阵小声低语。

    花掌柜的眼微眯了眯,冲小老虎点点头,又按着她的脑袋,把她按回到柜台后面,她则冷笑着走到那个站在门口的大汉身后,伸手拍拍那大汉的肩,道:“兄弟,讨说法便讨说法,你这么高的个子,揪着我家小二,也不怕把我家小二勒出个好歹来。我就怕,你兄弟的伤还没个说法,我家小二的命就得先损在你的手里了。”

    被他揪着衣领的瘦猴一直在挣扎着,却是直到现在都不曾挣脱那人的手。他原就是只机灵的猴子,听到花姐这么一说,他立时翻起白眼儿,以喘不过气来般的声音嘶叫道:“放、放手,我、我要憋、憋死了……”说着,两眼一翻,竟装了个被那大汉生生捏昏过去的模样。

    龙川客栈开业至今差不多快两个月了,周围的邻居们渐渐也都知道了店里各人的禀性,更是知道这瘦猴就是个活猴儿,平常就爱耍宝,如今见他这样,那笑点低的,忍不住就被他逗笑了。

    大汉没料到瘦猴会来这一招,不由愣了愣。他再没想到,他们还没开始讹人,这店里的小二竟反过来讹起他们来了。大汉恼得甩手就想把瘦猴扔出去。偏他抓着人不放容易,这会儿想要把人甩开,竟不容易做到了。那看着浑身都没二两肉的瘦猴竟跟忽然间没了脊梁骨似的,整个人都瘫在他的手上,且那原正掰着大汉的手的两只猴爪子,却是改掰为抱,紧抱着那大汉的手,叫大汉想松手一时都做不到……

    于是街坊们便看到,一个足比瘦猴高了两头有余的大汉,手里拎着个半大少年在晃荡着。那少年就跟个没活气的皮影儿似的,全然瘫软在大汉的手上……如果给少年的身上装几根竹条,这活脱脱就是一出“皮影戏”了。

    顿时,围观众人发出的笑声又大了一些。

    大汉原想引着路人同仇敌忾的,不想如今因着瘦猴的耍宝,叫一个严肃认真的声讨现场,变成了一幕“皮影戏”。大汉不禁大怒,用力甩开瘦猴,伸腿便要去踹他。

    瘦猴则机灵地一个转身,贴着大汉的胳膊就窜到了大汉的身后。

    “臭小子,看老子不打死你!”大汉嚷着,挥着拳头就往身后打去。

    却不想,他的拳头没打着瘦猴,倒叫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接了个正着……

    “点子有点硬,我大意了。”瘦猴撤到花掌柜身后,对她小声道。

    花姐点点头,趁着大汉用力夺回手臂时,故意一松手,以至于那个大汉一时收力不住,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摔到台阶下去。

    花姐拍拍手,抬着下巴问着那大汉道:“可是陈桥指派你们来的?”

    虽说因瘦猴的耍宝,叫看热闹的人没像大汉希望的那样全然关注着“他兄弟受伤”这件事,可店里坐着那么个满脸是血的人,围观的人们想忽视都难,所以一个个多少都在心里琢磨着这件事的。如今忽然听到花掌柜提到陈桥的名字,那机灵点的,立时一阵恍然。

    自出了那件事后,陈桥虽然极少在镇上露面,镇上的人却是都是知道的,他一直赖在镇子上没有走。

    立时,便有那见多识广的,在人后小声“科普”道:“这是地痞流氓常用的手法,自己拿瓷片割伤舌头,却说是酒菜里吃到的……”

    果然,这人在这里说着因由时,那原本扶着受伤大汉的另一个汉子,上前质问着花掌柜菜里瓷片伤人的事了。

    花掌柜一阵冷笑,走到那个受伤的汉子身旁,忽地抬起一只脚,往那汉子正坐着了凳子上面一踩,然后屈着一只手肘撑着膝头,冲那受伤大汉抬了抬下巴,道:“把手放下,给我看看伤得如何。”

    那汉子和另两个汉子对了对眼,便放下手,伸着仍在流血的舌头给花姐看。

    花姐的眼一闪,那手如闪电般向着汉子的舌头袭了过去。亏得那个汉子留了个心眼儿,才没叫花姐手里忽然出现的小刀真割去他的舌头。

    “你要做甚?!”另两个大汉一见,赶紧冲过来护住同伙。

    “做甚?”花掌柜一弹手里那薄如纸片却亮若星辰的梅花小刀,眯着两眼道:“你们兄弟几个又是自伤又是流血的,不就是冲着那点雪花银去的吗?老娘向来大方,不在乎那点银子。可怎么说老娘都是个生意人,讲究个公平交易,付什么价,就要收什么货。老娘开店做生意,哪能往自家的菜里放瓷片坏了自家名声,偏几位兄弟非说老娘的饭菜里有瓷片,还割伤了你们兄弟的舌头。既然咱谁也说不服谁,不如叫老娘真在你那兄弟的舌头上割一下,反正一笔账是账,两笔账还是账,老娘赔起银子来也心甘情愿。”

    说着,她把那梅花小刀往空中一抛,再接回手上时,已经由一把变成了三把。

    “老娘大方着呢,”花姐冷笑道,“只这么一条口条子,老娘收着不过瘾,另外两位兄弟若是愿意,老娘索性开个高价,再收两位兄弟的一对招子下来。三位兄弟想清楚了,就给老娘报个价吧。”

    说完,她手指一弹,只见那银光一闪,三个大汉便忽的感觉到头顶心里一阵发凉,等抬手往头上摸去时,却是一个个都抓了一手的断发……三人的脸色不由同时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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