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对于那个满脸阴鸷眼光如鹰隼的三角脸斗批改工作队队长,赵春晖其实心里有些鄙夷。他读过许多正面描写农村干部的书籍如《创业史》,还有看过反映农村生活的正面影片如《夺印》,他心中的干部起码不应该是像这个工作队队长一样,没有调查了解就信口开河地说吉顺和自己还有与自己一同在渠道工地上劳动的年轻人是坏分子,还要弄回来游村的。

    然而赵春晖更鄙夷的是那个曹新水,虽然曹新水在工作队队长那里不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且还红得发紫。赵春晖对这个曹新水可是了解得就像自己有几个脚趾头一样清楚——

    开蒙读书比赵春晖大了三四岁的曹新水,听父亲说他的老子曹铁杆也不是什么正派人。在旧社会他的老子请了几个人干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杀猪营生。由于口袋里有几个钱,此人不仅吃喝嫖赌,还极其无情。不论是结发妻子还是他后来再娶的女人,玩厌了或者玩腻了,就直接把她们像牲口一样卖掉。他的一生里卖了七个老婆到四十几岁才娶了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漂亮女人生下了曹新水。

    因为受他老子的影响,曹新水从小对于偷鸡摸狗耍弄女生之类的什么都能无师自通,却唯独对老师教过的文化知识就像是色盲对于颜色一样。因此每次考试成绩都是排在末尾,被人们戏称为年年都要留级的老“校长”。

    等到他与赵春晖一起同窗的时候,依然没有任何进展,因此老师可怜他就让他离开了村小学进入青龙河完小。之后,他三天总有两天逃课在外面偷桃偷李,大到鸡鸭小到辣椒茄子无不顺手牵羊。再之后他只是每个学期到学校挂一个名,然后就像野狗一样四处游荡很少回到学校去被老师管束读书。

    文化#革命中曹新水与他的“老庚”(湘南一带有出生同年认“老庚”的习惯)钟新拉起一批人在青龙河竖旗造反,成了称霸一方的造反派司令,干下了许多天理难容的事情。后来由于上边的狠力打压,他也受到了一些惩罚。

    两年前曹新水看上了大队的那个用自流水推动的水轮机打米厂是一个既舒适快活又有外快可捞的处所,就杀了家里养着的两只五#六斤重的芦花大公鸡请大队那拨人喝了两夜酒。

    在送那个喝酒喝得眼睛发红的大队支书赵春德回家的路上,曹新水悄悄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大黄鱼”塞到赵春德的手里,结果大队支书赵春德一句话,加上他手下的哼哈二将民兵营长盘柱儿与治保主任金固早就嫌原来管理大队水轮机打米厂的那个人没有请他们喝酒嘴巴干得出鸟,把原先管理大队打米厂的那个还算老实本分的人给撬了出去。

    曹新水管理大队打米厂之后,先在打米厂的东方角上用红砖隔出一个小房间,布置了一副新做的结实的木架子床和几乎崭新的被子铺垫行头,就像要在那里安家落户一样。因为他仔细观察过了,那个位置的墙那边就是古老到几百年前架设的古石桥大激头,平时水流轰隆隆地笔直冲击下达到下面那个幽深的深潭,没有人站在墙外可以那里听到里面的任何声响。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农村里那些妇女女孩白天与男人们一样要出力出汗出工才能挣得那只值二角钱一个劳动日的八分工分。除了扣除口粮钱义务工,全家全是劳动力的家庭,每个人一年也难以挣到二十块钱。那时候的一个男孩子看上一个女孩子能够给女孩的定情信物也是十块钱。那时候的女孩子口袋里如果有十块钱,就可以做一身她们喜欢的任何样式的漂亮衣服了。

    那时候的许多女孩媳妇是舍不得缺工的,她们挑了谷子到大队打米厂来打米,大多是中午时分许多人结伴而来。

    可是也有极少是半上午或者半下午单个挑了谷子来打米的。遇上有美丽漂亮的女孩或年轻俊俏媳妇这个时候来打米时,曹新水一般是不会收取她们那打一担米的五角钱的(当然曹新水也不会收那些在册的大队干部们的家人的五角钱,五角钱那个时候可以买到一个普通人家一个月必不可少的三斤盐呢)。

    第一次漂亮女孩或俊俏媳妇打完米临走时把钱递过去,曹新水顺手推了回来。二十几岁外表俊俏的男人的带着一股强烈的阳电的手触到美丽漂亮女孩或年轻俊俏媳妇的带了阴电的娇柔的手,那些美丽漂亮女孩或年轻俊俏媳妇脸上就会马上升腾起羞红的红云。

    曹新水是一个堪比西门庆的角色,对于那些容易上手的美丽漂亮女孩或者年轻俊俏媳妇第二次单独来打米他也不收钱。他只要双眼去享受那些美丽漂亮女孩或年轻俊俏媳妇的可餐秀色,还有带着强烈触电感觉的肢体接触带来的美妙与浪漫。

    到了第三次第四次,又是半上午半下午时光,农村的人们都在田地里劳动,没有其他人进来,只有孤男寡女两个人在其间。在言语与肢体的挑逗撩拨之下,在美丽漂亮女孩或年轻俊俏媳妇脸上红云飞腾情如烈火般热烈升腾与情不自禁之际,曹新水就把一个美丽漂亮的黄花闺女或者年轻俊俏媳妇弄到了手。

    当然,从那之后,那些女人可以享受永远的打米免费。

    赵春晖出工的时候经常听人们说这曹新水在大队那个打米厂里勾引上下几村的年轻俊俏媳妇和美丽漂亮黄花闺女,还弄大了有的女孩的肚子。现在听说这斗批改工作队队长那么信任曹新水,赵春晖心里只有鄙视和不屑。

    曹新水从赵春晖脸上看出了赵春晖对自己的不屑与不敬,对着赵春晖只是轻蔑的一笑。

    看着曹新水满脸谄媚讨好地陪着那个“一打□□”斗批改工作队队长喁喁而行,而那个队长对于满身逆迹的曹新水信任有加,赵春晖的喉咙里就像活活吞下了一只绿头的苍蝇,忍不住把由于厌恶而涌到喉咙里的一口痰“呸”地吐到了地上。

    “站住!”从后面传来曹新水的一声沉喝。赵春晖他们三人都站住了。曹新水阴沉着脸走回来,突然出手“啪啪啪”地几个巴掌打在了由于挑着担子不便回手的赵春晖的脸上。

    由于他的出手狠辣,马上赵春晖的嘴角涔涔地流出了鲜血。

    初生牛犊不畏虎,更何况赵春晖是龙年生人,他身上也有不容他人践踏的骨气,心中的怒火令他怒发冲冠。赵春晖沉闷地发出一声吼:

    “你再打打试试!”

    自恃有斗批改工作队队长撑腰,曹新水冷哼一声,再次跳将起来,抡圆了他的巴掌就往赵春晖的脸上打。

    赵春晖见曹新水居然敢一再□□和践踏自己,把肩上挑的东西往地上奋力一甩,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吼:

    “老子也不是任你那么好欺侮的!”

    先是两人巴掌与拳头接触的几声脆响,接着两个人便相抱着翻滚着搏斗在了地上。

    那个工作队队长的三角脸变得铁青,眼睛里透出几乎要吃人一样的光。

    吉顺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胆子,看着那个工作队队长说:

    “是曹新水先动手的,我不会说谎话。”

    另一个与赵春晖一同回村的青年也说:“我也看见了是曹新水先动手打人。”

    毕竟那是中国历史上法制什么都被搅乱了的文化革命时期,中国的国家主席和一大批老革命功臣都难幸免罹难,还有无数的正直正派的干部和知识分子都含恨九泉。

    俗语说,人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经常喜欢读书的赵春晖平时也是很有所顾忌的。因为他从一些书本上读到和在生活亲身体验到:在一些特殊时期,有些人手里有了哪怕是一丁点的权力,就可以将自己的对手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曹新水是一个什么人他知道:这个人不仅会溜须拍马玩弄权术欺男霸女,还从小就心狠手辣。早几年文化革命搞武斗的时候,别人看见有人搞武斗,唯恐躲避都来不及,可曹新水带着他的结拜兄弟钟新那批人,却像是嗜血成性的蚊子一样蜂拥而上。

    而且就因为他表示他喜欢那个曾经被他带领造反队去供销社“破四旧”吓得几乎破了胆的漂亮临时工女营业员,他的几个拜把兄弟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把那个美丽漂亮的供销社临时工女营业员给他弄到了家里。

    赵春晖也听说那个女人开始是不同意并且反抗,却不知道后来怎么竟被曹新水弄的服服帖帖了。

    在赵春晖没有与冯丽娟产生情愫相恋以前,曾经认为那个供销社的临时工女营业员是青龙河区一带最美丽最漂亮而且性格也格外高傲的女人。可是曹新水却把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高傲女人给收服了。现在曹新水居然把那么美丽漂亮的女人弃之如弊履,而且又特别把那个工作队队长接到自己的家里住宿,他当然能在那个工作队队长面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当然,赵春晖也知道自己惹下大祸了,可是他又没有后悔药可以吃:谁叫自己才八岁时在村小学读书的时候就因为那个叫做冯丽娟的小女孩与曹新水结成了对头呢——

    那还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中国历史上极其困难的一个中午时分,大队民办小学校放学的钟声&当当当“敲响。只有八岁的小赵春晖和他的小伙伴们饥肠辘辘地从古老破旧的小学校里走出来,迈着艰难的脚步回家。

    孩子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走路有气无力,没有一丝丝活气。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走向那座桥下流水不多的古老石桥大激头。

    那是一座悬挂在深深的水潭之上的有着两个高高的石墩架着三节长长的石板组成的古老石桥。石板桥下秋水如一道洁白的白练,长长的悬挂在高高的悬崖峭壁,反衬着峭壁下潭水的碧绿幽深。

    石桥两端连接着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田野里,到处茅封草长,一片荒芜。

    走着走着,在离古老石桥不远,走在小赵春晖面前几步远一个小女孩晕倒了。

    “冯丽娟,冯丽娟,你怎么了?”当时面容黑瘦的小赵春晖把那个小女孩搀扶起来,焦急地叫着她的名字。

    小女孩慢慢睁开了眼,虽然她的外表看去目清眉秀,但喉结上上下下地抽搐了好一阵才有气无力低声对小赵春晖说:

    “赵春晖哥哥——,我——好—饿!”

    当时还小的赵春晖看看周围,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充饥的东西。

    然而在小赵春晖的面前,却再现出另一幅画面:

    温暖的春天,石桥下的流水欢乐地喧嚣着沖泻下深潭,翻起那些白白的浪花像千堆白雪。水潭旁刚长出的草儿嫩嫩的生气欲滴。灌木丛中却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黄黄而充满着温暖色采却形单影只的小白菜花,从草丛里顽强生长出来倔强开放的油菜花,紫红细碎地开在光光的枝头上却格外绚丽耀眼的马蹄花,还有许多他叫不上名儿。

    “赵哥哥,我饿——”放学走在前面的小冯丽娟回过头对走在她后面的小赵春晖说。

    赵春晖用他的黑葡萄似的眼睛在灌木丛中看了看,伸出小手折下一根刚长出不久的硕大的嫩嫩的大乌泡枝,轻轻地撕去皮,把嫩嫩的芯递给小冯丽娟:“吃吧。”

    小冯丽娟犹豫地看着小赵春晖:“赵哥哥,这——,能吃吗?”

    小赵春晖友好地笑了笑,对小冯丽娟说:“你吃吃不就知道了。”

    小冯丽娟把那嫩绿的大乌泡枝条放到小嘴里,开始犹犹豫豫,咬了一节嚼嚼吞下后,接着迅速地把余下的狼吞虎咽般全部嚼碎吞了下去。

    “好吃吗?”小赵春晖看着小冯丽娟,问。

    “好吃!”小冯丽娟说,“赵哥哥,你也吃吧。”

    说罢,小冯丽娟自己也折下一根嫩嫩的大乌泡枝条,自己撕去皮吃了起来。

    “赵哥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小冯丽娟调皮地问。

    “你是我们学校里最小的小妹妹呀!”小赵春晖眨了眨眼说。

    然而,此时已经是秋季,放眼四看,什么可吃的东西也没有。

    小赵春晖只得对小冯丽娟说:“现在什么吃的东西都找不到了。你坚持着,走回家就有吃的了。”

    小冯丽娟可怜兮兮的说:“家里,家里什么可以吃的东西也没有。每餐能喝到的就那一碗喝到底才有几粒米的稀粥。”

    小赵春晖搀扶着小冯丽娟上了桥,走过了那座看似摇摇欲坠却历经不知道多少沧桑岁月的古老石桥。临近分开的路口,小赵春晖怕她再次跌倒,对小冯丽娟说:“我送你回家吧?”

    小冯丽娟有点十分不舍地说:“赵春晖哥哥,你自己回家吧。我不远,我自己能走。”

    小赵春晖正要往前走,曹新水从一旁闪了出来,阻拦住小赵春晖,挥动着拳头:“她是我先看上的,就是我老婆。你要敢再和她一起,小心我的拳头!“

    小赵春晖嘲弄地笑一笑,根本不想理睬他,转过身去顺着曲曲弯弯的田间小路往前去追赶他的那些与他同村的小伙伴们了。

    “看,那块田的花生挖完了!”一个眼尖的小伙伴尖声叫唤。一群小学生们几乎是欢呼雀跃,他们顿时都忘记了自己的饥肠辘辘,一窝蜂地向了那刚刚挖过了花生的田里跑。

    进入田里,孩子们先是在那些青绿的花生稿上寻找那些嫩嫩白白而没有壮籽的花生水子。他们把那些花生水子捋下来,稍稍弄去上面的泥土,就塞进了稚嫩的小嘴巴里。

    那年月,特别是公共食堂失败后公家能够分给人们的粮食极少:每一个成年人每餐还不到二两米(那时用的称是十六进制的,每两相当于现在的31.25克而不是现在每两的50克);而作为“半大孩子吃过老子”的十多岁小孩的口粮则只有大人们的一半。并且是每天按两顿的定量发给,还不知道可以发到哪一天。

    由于挖花生时大队干部亲自背了□□瞪着两只眼睛像乌眼鸡那样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监督,农民们只要谁敢胆大包天到偷吃一个壮籽了的花生,就会遭到拳打脚踢。于是花生稿上那些稍稍大一些的花生水籽早被村上那些饥饿的大人们吃光了。轮到小赵春晖他们能弄到嘴巴里去的只是那些极小极小的还带了隐隐苦味的小水子花生了。

    找了几圈,看看实在没有可以进得嘴巴的,他们便用小手在那些刚刚挖过的地里刨了起来。只要发现有一根往下扎的花生的根,他们便如获至宝,跑到有树枝的地方折来往下掘,掘到后高高兴兴地把它吃掉。虽然很久很久才可以掘到一个,那可是可以吃到嘴巴里的实实在在东西呀!

    也不知道刨了多久,当赵春晖抬起头来看时,那些小伙伴们已经都走光了。虽然满嘴巴的泥土,他的裤兜兜里已经有了鼓鼓的两兜兜。

    也许是农民们吃不饱力不足,那些隐藏在稍稍深一些的泥土中的花生都没有刨出来。小赵春晖手里拿了根木棍,看到有下扎的花生的根就往下撅。

    由于没有粮食吃,母亲把自己的那一份口粮大都匀给了孩子们,长期的饥饿让她的脸已经浮肿,母亲的心口疼病越来越重了,除了常常吐心口水,严重时还疼得“哎哟哎哟”的一夜哼叫到鸡叫。

    家庭的贫困境遇往往也让人早熟,八岁的小赵春晖每天都天没亮就起来熬全家人喝的一大鼎锅粥,然后自己喝了那清得可以照见自己人影的粥水早早地去学校读书。小赵春晖想,要是能够弄一些花生熬点汤让母亲喝了也许母亲的病会好起来。

    小赵赵春晖刚要走出那块田,背后传来了一个男人恶狠狠的吼叫:“站住!谁让你偷公家的花生的?”

    “我没有偷。”小赵春晖不屈地回答。

    “都弄了两口袋鼓鼓的,还说没偷?”对方满嘴的讥诮,脸上充满了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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