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赵春晖知道,自己是非常脆弱的。如果拿自己跟美女班长葛萍萍相比,差距不知道有多么巨大。

    在赵春晖最最原始的记忆里,最初的一次是母亲背着自己渡过那条险恶的河流去一个异地居住了一夜他就哭了一夜的事情。

    他无法记得那是何年何月,只记得那天似乎头顶上是一轮晃眼的太阳,自己被母亲用土布背带捆在她的背上。他看得见汗水从母亲那头发中不停地往下淌。

    在母亲一步高一步低的行走过程里,前头走着挑了一担箩筐里面装了衣物和被窝的父亲,还有比他大了几岁的哥哥。

    走过长长的田间小路,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之后,他们进入了一片长长的油绿色的松树油茶林。随着母亲和父亲吃力地走上一个漫长的黄土高坡,前面出现了一条蓝色悠悠的大河。那河水滔滔地喧嚣奔流,流向无边无垠的远方。

    在赵春晖幼稚的目光里,还第一次看见了在蓝悠悠的水面上浮着的一有人走过就不停摇晃动荡的用许多木船连接在一起的浮桥。

    “崽,睡觉吧。”是母亲柔柔的声音。

    接着母亲哼起了一条不知道是什么名目的山歌。那山歌很柔和也很好听,带着慈母的爱,和着那四周满目苍翠青脆欲滴的绿叶的韵味,还有那山崖上显目耀眼的牛耳朵花璀璨妖冶的颜色的芳美。

    在优美的催眠曲一般的歌声里,赵春晖在即将入睡之时,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看见当时母亲正背着自己在走过一座陡峭的大山。路的上方是山石嶙峋如刀削斧劈的高高的石壁高入云天,陡峭的山路下面,是令人看一眼就要头晕目眩的悬崖峭壁。不小心踩落一块石头,都会滚落到崖下那绿荫森森的深不见底的河水之中。

    一阵浓烈的睡意扑来,赵春晖便彻彻底底地进入了梦乡。

    等赵春晖睡醒睁开眼睛的时候,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已经站在了两座高高的大山峡谷间一条湍急喧嚣的大河边上,正在等着对面河的船上的那一个艄公把一渡船人撑过来。

    那个艄公从对面的河边把渡船用竹篙往上游撑了很远很远,后来水深了竹篙撑不到底了就改用船桨摇着。在他改用船桨摇着过来的时候,水流太急,渡船被湍急的河水带着往下直泻,满船的人都惊叫起来。好在艄公熟悉水情,紧摇一阵,关键的时刻抄起竹篙往水中的石礁上迅速一点,那船只才被渐渐稳住。艄公又接连撑了无数篙之后,那船头才在众人的惊险的叫喊中缓缓地贴近了那些粘土被压得紧紧而滑腻的河岸。

    已经被母亲背着上到了船上,赵春晖看着那些打着漩涡喧嚣着的河水,盯着那噼啪响着的河水直冲到渡船的船帮,大哭起来。艄公急了,脸色铁青,大声地吼:

    “快快把你小孩的嘴捂上。一船人的命呢!”

    是父亲伸出他的宽大的手掌,在捂住赵春晖的嘴巴的同时也捂住了赵春晖的眼睛。只感觉到船只在激烈的动荡,船上的人们也在惊讶失声。最后船只终于到达了彼岸。

    艄公在赵春晖母亲背着赵春晖下船后,说:

    “小祖宗,再哭,龙王爷就不会放过我们这一船人了。”

    在青草绿树中的山路上一直走到夕阳衔山,在一处到处都是青砖高檐有着高高的风火墙的村落瓦房前,父亲放下肩上的担子,说:

    “到了。这就是土改分给表叔家里的房子。”

    因为父亲的姑姑的三儿子在配合解放军剿灭土匪时英勇牺牲,所以人多田少的表叔家在土改中分到了这个大村镇里一处当土匪被镇压了的大地主家的青砖瓦房。因为表叔家里离这里也有七八里路,所以表叔家也还一直没有过来入住。

    然而,那一夜,由于赵春晖一阵紧似一阵的不停的啼哭,令母亲一直没有敢熄灭那一盏在微风里摇晃摇曳细小如豆的桐油灯。尽管如此,可是赵春晖那一夜一直没有停止过对生疏环境和黑暗环境的恐惧。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父亲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表叔的心再好,表叔家里分到的屋再好,可惜我们没有福气住啊!”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多少年的一次,赵春晖对母亲说出这一件事。母亲惊得好久好久才说;

    “崽啊!那时候你还不满两岁呢。”

    “娘,我们那时候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去住?”

    母亲抹了抹眼角的泪,对着赵春晖说起了心中那辛酸的往事:

    “那时候有人说你父亲是□□!还把他抓去青龙河镇那边的河洲上劳改,还有人说要枪毙他。”

    “我们家不是贫农吗?怎么成了□□了?还要劳改和枪毙?”赵春晖十分不解,不过,随着母亲幽幽的一句话,许多许多尘封了的往事就又在赵春晖的头脑里清晰了起来——

    “他的老子被抓去坐牢咯!他的老子是□□,还要被枪毙哟!”

    那一天,平时一直和小赵春晖玩得好好的几个小伙伴正在村中那个“进士”匾下高高兴兴地玩捉猫猫。同村同属赵姓家族中那个当过农会主席的赵志龙走了过来,他招招手把除了赵春晖以外的几个小伙伴叫到一边去,叽叽咕咕不知道对他们说了一些什么。那几个小伙伴回来突然一边嘴里叫喊着一边把小赵春晖推倒了在地上,而且他们还每个人都抓着小赵春晖的一只手或一只脚往那边空地上的一个覆着的石头门槛那边拖。

    小赵春晖怎么也挣扎不脱,因为他们每一个人不是用双手捉住小赵春晖的一只手就是捉住了小赵春晖的一只脚。因为是七八月天气,衣服是敞开着的。在被拖过那个粗糙的覆着的石头门槛时,小赵春晖感觉到了肚皮和手脚被石头刮破皮的热辣辣的疼痛。

    可是小赵春晖的嚎啕大哭并没有让那几个小伙伴住手,因为小赵春晖在双泪婆娑中依稀地看见了赵志龙在对着几个小伙伴伸出来不停晃动的赞赏的大拇指。

    “你们这是搞什么?害人也不看看日子!”是与小赵春晖同住一屋的下堂屋住的堂叔大钟听见小赵春晖惨烈的哭声跑过来了。他愤怒地把那几个孩子的手拨开,抱起手脚和肚皮都被粗糙的石头刮得鲜血淋漓的小赵春晖,心疼地把小赵春晖抱回了家。

    家里,母亲正在哭泣,因为她也听到有人风言风语,说是父亲在河洲那边坚持不交代自己是□□已经被用了重刑,手脚都已经被夹断了,而且,今天父亲就要在那边的河洲上被枪毙了。

    “嫂嫂,你别怕!我这就去河洲那边找人,我可以证明我哥哥不是什么□□。”

    小赵春晖看见大钟叔叔去了,背着他的枪,因为他是民兵。

    小赵春晖是亲眼看见大钟叔叔背了他的枪蹬蹬登的大踏步地走出去的,他忘记了自己的疼,期望大钟叔叔能把父亲救出来。

    不久,大钟叔叔回来了。他告诉母亲,父亲在那里没事,没有受到严刑,根本问都没有问父亲什么,更没有手脚都被打断和要被枪毙的事情。

    母亲收住了泪,拿茶油帮小赵春晖把那些被石头刮破的地方涂上。

    夜里,父亲回来了,真的,小赵春晖看见他的父亲是完好完好的。

    不过,母亲生怕父亲再被那个农会主席赵志龙陷害,决定第二天全家都躲到青龙河那边大山里的姥姥家去。

    姥姥家在石上村过了河那边的大山里,小地名叫做高山坳,听母亲说一起要走二十六七里,还要爬一座接近十里的高山。

    雄鸡才叫过三遍,一家人就早早地吃过了饭上路。不过这一次是父亲把小赵春晖放在他肩头挑着的箩筐里,母亲一手拉着哥哥。在从曦微到明亮的变化中,坐在箩筐里的小赵春晖除了看见路边长得长长的青草向着与他要去的相反的地方退,还看见了在他的眼前向后面移动过去的无数青黑色的松树与油茶树。

    走过了村东二里处的凉亭,走过了长长的长着高高的羽茅草的大塘坪。大塘坪的那头有一座张着巨大的口的山。母亲说:

    “崽,这个岭叫做燕子岩。从这个岩洞口里进去,一直走,走到那头的出口,就到了新屋地。听人说,走日本人的时候,有人就是从里面一直走,一直走,快到头的时候,真的听到了外面的鸡叫。他们从那边那座叫做豆腐渣山的洞口走出去,就到了离这里七八里远的新屋地了。”

    看着燕子岩远远的往后面去了,看着前面迎来的茫茫无际的松树油茶林,还有那一轮慢慢升起来的红红的太阳,小赵春晖感觉到眼前的天地是那样高大,宇宙是那么的广袤。

    新屋地是一个被密密的树林四面包围的村子,除了那高高挺拔而且上面有着巨大的喜鹊窝的松树,让当时只有三四岁的小赵春晖就记忆犹深的是那一株枝干虬曲盘旋的千年古樟。因为走到古樟下面的时候,父亲放下了肩头的箩筐,让小赵春晖从箩筐里出来坐到古樟下玩。

    好大好大的古樟啊!

    在赵春晖后来的记忆里,没有再看见比那株古樟更大更古老的古樟了。在他的记忆中,那古樟的树干不知道该多少个人拉起手来才能围住,站在古樟的一个侧面就像面对着一堵偌大的墙壁。

    还有那古樟伸出去的树枝不仅浓荫了好宽好宽的一大片地方,还遮盖好几间房屋的屋顶。

    枝叶婆娑的古樟下,是盘根错节的樟树根,凸出地面一尺甚至两尺,方便着南来北去走路辛苦了的行人。来往走路走热了的行人,趁机叫卖糖果的小贩,白发飘飘的老人,天真无邪的孩子,皆坐在那伸向四面八方的树根之上熙熙而乐。这是一条从乡村通往云溪县老县城的古道,人来人往,充满了一片恬静平和的景象。

    出了新屋地半里,已经不再是林木阴翳,路的东边是一片开阔的田野,黄熟了的稻谷,黄澄澄的一片金色。

    父亲叹了一口气,心中多少事,尽在不言中。

    母亲安慰父亲说:“谷子黄是黄了。出门丢了千斤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然而,没走出多远,突然后面传来村农会主席赵志龙那令人心胆欲裂的一声大喝:

    “站住!看你们往哪里跑?”

    回头看看,只见是那个农会主席赵志龙带着两个民兵提着□□追了上来。母亲将小赵春晖一把从箩筐里抱起来,把父亲往茂密的油茶树林中一推:“你不要管我们,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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