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就在这样的温情旖旎、耳鬓厮磨间悄然逝去。直到——若是没有那一天,有些事情会不会就此沉睡心底,最终化作记忆。

    可惜这世上的事情,尚未发生的无法预知,已经发生的又不可更改。或者,刻进心底的名字纵使无声无息,也是一粒冰封的种子,不生不灭,只等春风吹过,便成燎原之火。

    这一天是正月十五,这一夜是元宵之夜。

    这是齐统一南北后的第一个新年,宫中的喜庆自然更加地非寻常可比,必得美酒笙歌彻夜欢庆,方配得起这太平盛世歌舞升平。

    玉笙坐在祁烈身边,低着头如坐针毡,心中暗暗自悔。像是为了补偿他上次中秋赏月之事,今日元宵夜宴,祁烈特意把玉笙强拉了来,坐在自己身侧。玉笙不好拂了他的意,谁知这一来便是后悔不迭。祁烈也不知是何居心,整场晚宴在皇亲贵戚和后宫妃嫔们面前,他竟似变了一个人一般,对玉笙~~前所未有地“好”起来。

    他会整晚都拿了旁若无人的目光看着他,只看着他,那目光恨不能柔软似春水,看得玉笙毛骨悚然。他会在人前拿了一百年不曾有过的温柔语气对他说话,那声音仿佛是在窖中陈得忘了年份的女儿红,醉得玉笙遍身发麻。他会轻怜痛惜地埋怨他太瘦身子太弱,然后拼命往他盘中布菜,专拣他不吃的东西,什么八爪鱼,什么九尾参。他还会万般宠溺地对着玉笙微笑,柔情似水地替他抚平本来一丝也没乱的头发,替他拭去脸颊、嘴角根本不存在的饭粒和汤汁,然后趁他不备,冷不防在他腰上狠掐一把,或是偷偷在桌下踩他的脚。还要在玉笙惊呼出声时,若无其事地询问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再不就俯到他耳边低声说些绝不是做皇帝该知晓的低级下流不堪入耳的笑话,等玉笙撑不住笑了,再柔声责备他国宴大典,不该失态。

    小熙本来跟着玉笙,早被他赶到七皇叔那边去了。整个晚上他虚情假意故作亲密惺惺作态装腔作势,费尽心思要让玉笙在众人面前享受他“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美妙滋味。这滋味便是,吃不得喝不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这皇帝~~当真刻薄得紧。玉笙低头盯着自己面前一碟子的鱼肉荤腥发愁,被他这番“宠爱”折磨得又是羞又是恼,却又无可奈何,只盼晚宴尽早结束脱离苦海。

    哪知他皇上还不觉尽兴,吃到一半说是醉了,倚在身上非要玉笙送他回去。玉笙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扶着颠三倒四站没站相的皇帝离席,禁不住太后还冷着脸道声:好生伺候。一行人走到半路,他又突然清醒,不肯回漱玉阁,强拉着玉笙陪他去游湖。

    玉笙也不知他是真醉假醉,左右也是无法挣脱,只得随了他去。一时天上纷纷扬扬,竟下起雪来。玉笙打了个寒颤,呵口气搓搓手,手冻得冰凉。祁烈便回头命取过一件斗篷来,将玉笙牢牢裹住了,又握了他的手在自己手里,二人跌跌撞撞牵牵绊绊,冒雪往湖边去。

    到得湖边一看,玉笙不禁失笑。原来天气寒冷,湖上早已结冰了,湖边虽备得有游船,却又如何游得动?祁烈甚是懊恼,恨不得即刻命人凿开冰层供他游玩,总算没有昏愦至极劳民伤财。却不愿败兴而归,仍拉了玉笙上船去,命其他人在湖边等候。好在地处皇宫内苑,倒也不必兴师动众。

    上得船来,那画舫内早已布置停当。灯火通明,便是外檐也挂上了元宵佳节的宫灯,衬上朱漆雕花,分外好看。船内门窗桌椅设施一应俱全,地上铺满长绒地毯,四角燃着四只香炉,冬天夹层中添满细炭,心香一脉,屋内竟温暖如春——才进得门来,祁烈便返身抱住玉笙。

    玉笙将他一推,只道:“我饿。”

    祁烈怔了一怔,诧异道:“不是才从宴席上下来?”

    玉笙白他一眼,心说你还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吃。

    祁烈便有些讪讪,笑道:“那你再吃些。”拉了他的手坐到桌前,那桌上早备好了几样精致点心宵夜,有桂花糖藕,香芋芝麻卷,玫瑰松子饼,蜂蜜核桃仁,雪绵凤梨酥,都是玉笙平素爱吃的。中间一个白瓷碗浸在温水之中,揭开盖时香气盈盈,却是一碗酒酿汤圆。

    玉笙先拿手拈一片桂花糖藕吃了,赞不绝口。这边祁烈已拿汤匙替他盛了一对汤圆,盛在小碗里递过去。玉笙尝了一个,是五仁馅的,另一个咬了一口,却尝不出来,端在手里只是猜。祁烈便接过去一口吃了,摇头道:“明日找御膳房问一问——又有什么可问的?吃都吃了。”

    玉笙吃东西有个怪癖,往往单挑一样,不及其余。吃饭时第一筷尝了某道菜觉得不错,便整顿饭只顾吃那一道菜了。为此祁烈曾大伤脑筋,少不得每样都替他夹一点。今日第一口尝了桂花糖藕,便又故技重施,无暇他顾,专心将一碟子糖藕吃得干干净净,还意犹未尽地坐在那里舔起手指头来。

    偶一抬头,却见对面祁烈正望着自己,似笑非笑若有所思,甚是古怪。玉笙也不理他,继续舔自己手指。忽然眼前一暗,抬头看时,却是祁烈走到了跟前,低头望着他,目不转睛。忽然蹲下身来,拿起玉笙的手,将那指尖噙在口里。

    玉笙只觉指尖一阵酥麻,霎时流遍全身,禁不住“啊”地叫了一声,推道:“你别闹,我好痒。”

    祁烈却不理会,反将那十根手指都在唇边,细细地亲吻了一遍。

    玉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了,僵在椅上动弹不得。想要说,这里并没旁人,你又做给谁看?见了他的神色,却是说不出来。他此刻目光闪烁,神色犹豫,似乎有什么心事不决,和方才宴席上大不相同。不由得轻声问:“你怎么了?”

    祁烈并不做声,只将那手指反反复复,亲吻好几遍,方才说道:“朕想要问你一句话。”

    玉笙见他犹豫再三,似乎有极为难之事,这情形却是从不曾见。忽然心中不忍,只道:“你问。”

    却是半晌无声。祁烈紧握着玉笙双手,踌躇良久,忽然说:“朕想要听你弹琴。你弹给朕听,好么?”

    玉笙笑道:“这有何难?等回去之后,你爱听多久我便弹多久好了。”

    祁烈却道:“我就是现在想听。”说着回头向窗外,吩咐岸边的人去漱玉阁将玉笙的琴取来。他回过头,却仍是闷闷不乐,终于无可无不可地道:“糖藕好吃吗?”

    玉笙不解,点头答道:“好吃。”

    祁烈也不说什么。半晌又问:“~~汤圆呢?”

    玉笙便又点头:“~~好吃。一个是五仁的,还有一个,不知是什么馅。”

    祁烈皱了皱眉,突然烦躁起来:“朕不是要听你说这些!”抬头见玉笙一脸茫然,他自己忽而又笑了,轻轻叹道:“算了~~等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给朕听。”

    说着舒了口气,长叹一声,就顺着玉笙的双腿在地毯上坐下,将头枕在玉笙膝上。仍旧握着玉笙的手枕在头下,轻轻蹭了蹭,喃喃自语道:“朕早想好了一百种法子,要来对付你,偏偏此刻对着你,便是一个也想不起来~~唉,自从见到你,心里倒似片刻也不得安宁,当真是自寻烦恼~~”他口中嘟嘟囔囔,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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