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瞾帝君从浅眠中醒来,细长的眼微微眯起,慵懒的妩媚与孤傲的高洁两种特质同时出现在上翘的眼尾。神帝如墨侵染的黑发瀑布般流泻于雪色衣摆,宽大的天蚕丝袍用银线绣了踏云麒麟,镜面般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将神帝俯卧的身影映成了双。

    偌大的圣殿静谧得有些可怖。

    仙界,昆仑山脉,天瞾圣宫。

    这里是属于他的世界,终年漂浮在仙界上空的昆仑山是他一个人的王国。

    谁也不会来,扰乱他,或是再伤害他,只有一个人独处时,他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天瞾是仙界中一个特殊的存在,天地间独一无二、修成正果位列仙班的半妖仙。

    他也是仙界出了名的怪人,生性孤僻,目中无人,桀骜难驯。他似乎对与别人接触极为厌恶,也不跟别的仙家来往。仙界大大小小的宴饮、天帝召见、仙人会议无数,天瞾参加过的十个指头就够数了。

    人言半妖仙的血是冷的,他们无情无爱,无性无义。

    天瞾帝君,开天辟地以来极为少见的天生狐仙,自出世便带有的九条尾巴证明了他在妖狐一族中高贵的血统。正因为,天瞾的父母都是已位列仙班的狐仙。

    得道登仙的精怪们,在天界中便可以占有一席之地,得到天帝的册封,拥有专属于自己的仙号,是为对其潜心修身,最终圆满自身功德的嘉许与承认。

    天条中有一铁则:同为精怪仙人者不得诞下后代。

    实际上天界对仙人们的恋爱秉持自由原则。神本无相,与天地同寿,所以即使相爱相守亦不会有孩子,以保持仙界生灵的数量稳定。但是精怪仙人与仙界人不同,本非仙体,虽已入仙班然体内尚存妖气,精气融合即生血肉。若两个精怪仙人相恋,更诞下后代,其后代生来便是半妖半仙的异类,乃是一大禁忌的存在。

    这些禁忌的孩子被称为:半妖仙。

    半妖仙,顾名思义,非仙、非妖、非魔,三界不容,独于世而在者也。精怪仙人双方的妖气会全部转移到孩子身上,又因父母都已登仙而带着仙魂、仙体降生,这对他们的后代而言不啻是种折磨。

    也可说生下半妖仙,是精怪仙人对后代极不负责任的作为。

    曾有半妖仙大闹三界的先例,天界律令中特别加入了这么一条。违背此天条者,除仙籍、破仙格,连同诞下之半妖仙一齐贬下人界。然而究其根本,错不在孩子,半妖仙被贬下界只是让其在人界修炼,如肯修心养性,潜心悟道,日后功德圆满了照样可以重回仙界——开天辟地以来,半妖仙出现不少,能够挨过相对其他修道者苛刻太多的大小劫数八十一,修成正果的,三界却仅得一例。

    触犯禁忌的精怪仙人就没那么容易善了了。好不容易得到的地位没了不算,更被打回原身,即使重新修炼,得到人形后亦不会再是“原来”的那人,曾经的记忆、个性将不复存在,与投胎转世无异,说是重新开始也不为过。但,即使他们重新修炼,经历再多的劫,亦无法再入仙界,因其仙格已被永久剥夺。

    既不能再成仙,苦苦修炼还有什么意思?到最后还不是落得个了无生趣、堕入魔道的下场。于是乎大多数犯忌的精怪仙人,都选择入回生池,落入凡间当普通人类,再续仙界未了缘。对此,天帝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暗叹皆因造化弄人。

    话虽如此,大多数成了仙的精怪妖类,个性闲散洒脱,厌恶累赘束缚,对情情爱爱的纠缠反而觉得麻烦至极,还不比独来独往自由自在来得悠然、来得潇洒——更不提孕育孩子将要耗损掉精怪仙人大半真元,甚至可能会有性命之虞的风险。

    仙人本就薄情寡欲,心清性洁,精怪仙人间会互相吸引爱恋的已是少数,甘愿触犯禁忌、冒着生命危险去生孩子的更是少之又少。只要不犯天条,爱相守或是做什么爱做的事,天帝懒得去管,恋爱自由嘛。总不能准了仙界人相爱,又因顾忌半妖仙的诞生不准许精怪仙人之间的爱情,那样人家要说他自诩公正却有种族歧视了。

    天瞾,便是这么一个不幸以“半妖仙”的身份出世的九尾银狐。自出世已能化为人形,血统虽高贵,在下界狐族中仍属异类而不被任何一族妖狐所接受。

    孤独,成了天瞾儿时的深刻记忆,漫长的岁月里,已融入他的骨血。

    自有那次半妖仙大闹三界,生灵涂炭的惨痛历史之后,每出现一个禁忌婴孩,天帝便会将其一样东西剥夺,以免外界的压迫与世人的歧视摒弃造成孩子扭曲怨恨的心性,重蹈覆辙大肆破坏使悲剧重演。

    那便是——爱与恨的情感。

    千万年来,淡漠无情、孤高冷傲、没有感情的漂亮人偶,诸如此类的言辞几乎成了专属半妖仙的形容。他们没有情,没有爱,没有恨,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独来独往是他们的个性。

    天瞾知道自己在半妖仙中又是一个异类,想着想着自己都觉得好笑。自己真真是这个世上容不下的禁忌人物呢,是不是该觉得荣幸?

    没有情感的半妖仙,如何懂得爱恨?他是半妖仙,那两个该死的人把他生下来,已注定了他这可悲的地位;半妖仙修行之路的坎坷艰难常人无法想象,许多次遭劫都几乎置他于死地,那么多的苦那么多委屈他咬着牙撑过来了,然而所有人都不把他的成就当回事,他们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禁忌的孩子本就不该来到世上,便是死了也不会有人同情,连施舍也吝啬给予。

    他不屑世人的施舍与同情,更讽刺仙界人行尸走肉般的存在于世上,对世人抱持的是鄙夷的恨意——对,是恨。这恨支持着年幼的天瞾成长,直至仙界震慑于他深厚的修为与悟道之精深,天帝破例昭入仙界,世人嗤之以鼻,不屑已极的半妖仙,登上了崇高无比的神界帝君之位。

    天瞾帝君目中无人,任性妄为的作风与他的美貌同样出名,在这个天上世界里人尽皆知。虽为仙界一员,然而整个仙界他都不曾放在眼里,甚至是天帝。

    众仙家一致认为天帝太过纵容天瞾,前些日子竟然擅自将帝皇星投入人界轮回,好在没有对凡界之历史轨迹造成太离谱的影响。仙界虚惊一场,难免过后群情激愤。即使天帝有意包庇,帝皇星下凡的事终究纸包不住火,众仙家在朝见天帝之时联名上奏,要求天帝惩处天瞾帝君,否则难平众怒。

    这下天帝伤脑筋了,拿眼不住地瞟向静静立于人群之前,仙界极东伏羲宫的主人,对方却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再没什么表示。

    一旦有人开了话头,其他人便忙不迭跟着附和,凌霄殿上像是开了锅,嗡嗡嗡一群苍蝇似的吵得天帝头晕脑胀。没法子,天帝装聋作哑的招数不起作用,只得挥挥手答应惩罚天瞾帝君,众仙家这才愤愤住了口。

    小白啊!这回可不是朕不想保你,实在是你这祸闯的太大,看把诸位仙家都气成什么样子了,朕亦是保你不住啊!要怨要恨可别冲着朕来啊……

    天帝满腹忐忑,无奈下诏宣天瞾帝君上凌霄殿觐见。

    传令的天将来到昆仑山时,天瞾一点儿也没有意外,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天瞾不是敢做不敢认的人,只是想到这一去凌霄殿,便肯定是要见到那个男人的了,跟那男人同处一处,总是让他很呕。

    仙界上空常年霞光笼罩,凌霄殿外更是祥云缭绕,变幻万千,衬得金碧辉煌的神殿更为气势恢宏、庄严肃穆令人不敢直视。

    南天门至凌霄殿门一段金色阶梯仿佛没有尽头。天瞾意态悠然,心中默默数着脚下一级一级的阶梯往上走,抬起细长的狐狸眼瞟瞟上边,金色神殿高耸入云,一道庄严声音亮如洪钟,于半空回响。

    “北方帝·天瞾圣帝君,还不快快入殿觐见!”

    鼻腔里哼出一声嗤笑,“催什么,人都到面前了,还怕本帝跑了不成。”天瞾说。

    声音一下停滞了,像是处于无语的尴尬状态,极不自然。白衣的神帝站在殿门外直想发笑。

    两条金雕巨龙盘踞的巨大殿门缓缓敞开,轰然巨响,一尘不染的身影伴随着殿外霞彩出现在天帝眼帘中,一刹那间凌霄殿内上千道视线直直往他射去。

    天瞾向来都是白袍白靴的装扮,一身雪色将他长长的黑发衬得更为深沉,黑与白强烈的对比却恰到好处突出神帝柔和的线条。衣袂翻飞,发丝轻扬,愈发像是随时会消散般的一个缥缈人物。

    玫瑰色的唇瓣泛着标志性的淡笑,天瞾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缓缓前行。此时殿上恐怕只有两个人,能在这微笑中看到他一贯的、不带感情的讥诮与嘲讽。

    “天瞾参见陛下。”天瞾的声音略微低沉沙哑,带着一股莫名魅惑,一些人就那么看得痴了,听到他的声音更觉骨头都酥麻已极,看着眼前的人愈觉雌雄莫辨。直到天帝看不下去,上意识地“嗯哼”一声,看呆的众仙家方猛然回神,惊艳的同时又在心里惴惴地骂造孽——那人再漂亮,也还是个男人!

    少不得连带着又要腹诽:半妖就是半妖,即便是入了仙道,还是改不了狐媚人的妖精本性!

    “不知陛下召见天瞾有何要事?”言下之意就是若非要事还请不动他大驾来听。

    天帝微笑着摇头,“你这白毛狐狸,真真是没有半点耐心。朕且问你,前些日子擅自将帝皇星落凡的,可是你?”

    “是我。”回答的倒是干脆。

    殿上一阵骚动,这人,竟直认不讳。

    “你可知如此妄自干涉人界历史,该当何罪?”天帝又问。

    天瞾伤脑筋似的皱皱眉,眼角瞟到站在身边的伏羲正盯着自己的脸,顿时觉得什么好心情都没有了。

    “天帝想着该怎么罚便怎么罚罢,”天瞾抬起脸道,“天瞾敢做得出来,就没想过要逃避责任。”

    殿上又是一阵骚动,伏羲拧起了斜飞入鬓的剑眉,什么叫“该怎么罚便怎么罚”?说得倒是轻松,总是那么任性,那种性格该改改了。

    天帝叹了口气,心想罚得轻了怕堵不住众人的嘴巴,罚得重了自己又心疼,这下如何是好呢?突然想起下界有件棘手的事,正好暂且将小白放出去避避风头,再合适不过。当下摆出笑呵呵的脸,“天瞾啊,朕想过了。如今人界正要迎来一场浩劫……如今那祸根尚未成气候,我们仙界有义务维持三界联系的平衡,那祸患若在人间造孽,仙界也很有可能受其害。朕这段日子也正为这事儿烦着呢,跟三清、四御其他三位及五老君诸位仙家商量许久,决定委派一位上仙下界监视那妖类,若其真成了三界祸患便将其除之。所以呢……呵呵。”

    天瞾听着听着不乐意了:“你不会是想让我去做冤大头吧?”

    “将功赎罪呀!天瞾,你可没有权利拒绝。”天帝眉开眼笑的,心里那个乐啊,真是妙不可言。实在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如此一来他的烦恼便可以一扫而空,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啦!只盼小白能明了他一番苦心了。

    但看天瞾黑压压的脸,暗道这老狐狸,分明早计划好了,又应众人要求罚了自己,又顺道解决了一个有可能为患凡间牵连仙界的妖类!……近来他夜观星象,亦觉得人间一股不寻常的妖气逼人,甚是强大,想必是诞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妖魔罢。

    罢了——日日在这了无生趣的仙界,天瞾早觉得厌烦无比,趁此机会到人间散散心也好。

    这么一想,便又豁然开朗起来,笑笑道:“若这是陛下的意思,天瞾甘愿受罚。”

    “你可服?”

    “天瞾若是不服,想必烦恼的便是陛下了。”

    天帝感动的一塌糊涂,掬一把热泪道这冷若冰霜的狐狸总算肯给点面子听他的吩咐了啊,之前哪一次不是毫不留情地把他这众仙之首的脸当地毯来踩?忙不迭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天瞾帝君认错态度如此诚恳,众卿也没什么意见了罢?那就这么决定了,天瞾帝君,你且稍作准备,便动身前往人间凡尘罢。”

    转过视线,天帝凌与三皇之首·伏羲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方能心领神会的眼色。

    男神扬起嘴角,淡淡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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