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中,碧草爬了满坡、满崖。蓬蓬勃勃一片,肆无忌惮向远处蔓延、伸展,宛如一条无边的丝带。

    “恪儿,适才朕宣你策马游园,安威凛说你不在,你且去了哪里?”马背之上,太宗策马一阵,问询。

    “儿臣去北苑,探望四弟去了。”李恪俊逸不减的面目之间,却掺杂了沧桑。

    泰虽为长孙皇后嫡子,为争储位,也曾对他使过阴招,放过暗箭。可归根结底,却仍是兄弟。血浓于水,兄弟遇难,伤感也自是避免不了。

    “哦,他还好吗?”太宗勒下马缰,看似漫不经心问出一句。心下却也澎湃,真挚惦念。

    李恪打马停于父亲身边,低头,眸中暗暗:“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甚至熟视无睹;什么也不做,什么人都不想见。不理我,不理所有的人,只是反反复复的写着一篇《一错手》,纸张堆积如山,铺天盖地的满屋都是。一边写,一边呓语喃喃,说‘父皇夸我文采好。’”

    太宗伟岸的身,迎着凉飕飕的风,于马背之上轻轻颤动。良久,勉强笑笑,却带有深意徐徐:“恪儿,你不该去看他。对你,对他都不好。你们的心思,尤其是你,太重,太重了。”

    李恪点头,父皇的苦心,他全然明了。

    “哦,都是些什么内容?”太宗见儿子沉默开来,怕他多想,便有意岔开话题问出一句。

    李恪略微抬眸,缓缓咏讼:“一错手,世情薄,人情恶,朦胧也胜檐声咽;一错手,春宵短,离肠断,泪痕长向东风满;一措手,晓风乾,泪痕残,不堪幽梦太匆匆,怕人寻问,咽泪装欢。一措手,春色老,夏迟暮,秋意阑珊,冬雪漫竹楼。人怜花似旧,花未解人瘦,断肠人,不知行去了何处?”

    太宗静默,沧桑溢满英伟的眼眶;恪却一时里,阵阵感慨袭于身心之上,自拔不得。

    只有他一人知晓,泰这《一错手》,是为谁而作。

    时至眼下,李泰一生之挚已是昭然若注、清晰可辨。想必穷其一生,他最为熬魂、熬心的两件事,其一,是储位;其二,便是对温叹惋的情。

    “父皇,四弟都是因为我。”许久后,李恪沉声开言,不无悲意:“若不是父皇欲立儿臣为太子,四弟也断不会被囚入那清冷北苑受罪。”

    “朕不叫你去看李泰就是怕你多想!”太宗兀然打断,语声坚定且不容置疑:“李泰阴险有余,贤明不足,加之辅机鼎立助他,若他入主东宫,有日登得大宝,不定会于唐国掀起怎样的惶惶波澜。此般结果,实乃作茧自缚,又怎么怪得你?”

    “父皇也莫要安慰儿臣,眼下局势。。。。。。儿臣比谁都清楚。”李恪难以临摹的精致唇畔苦涩、无奈溢开。

    朝中不可一日无储,太宗心思,文武诸臣没有一个不清楚。但最有威望的几位持重老臣,魏征、房玄龄皆已告病家中;杜威,岑文本也于这几年中相继辞世。屈指算来,便只剩了长孙无忌。

    无忌为皇后胞兄,怎能不向着皇后嫡子,向着自己亲外甥?若过不得他这关,碍于长孙一脉重重功绩与权势,到头来,出于大局着想,皇上怕也是奈何不得分毫。

    “你的隐忧,朕全都明白。”太宗看定儿子,细细审视良久:“一切父皇皆会为你筹划,关键的,是你的态度。”

    恪心中一悸,明了父亲之意。

    若为太子,铁定便娶不得挚爱迦绫!可若为了李唐江山而放弃对她的爱,他又怎么做得到?缘何做得到!在他心里,二者皆是地位相当,甚至,她已隐隐高于江山地位。取舍不得,却又两全不得。

    太宗静观儿子面目、神态,便明了他的情思、他的举棋不定,知子莫若父啊!既然他裁决不得,便由父亲替他裁决吧!

    太宗什么也没有言语,打马扬鞭而去,心下却在做着另一番打算。

    早春,尚且未能山花烂漫的寂寞林苑,便独剩了恪一人。神思凑聚、心弦反复思忖,一时间,竟忘记了跟上。

    。

    入夜,华灯初上,长安一派明朗。深夜里走过长安街,从来都是奢华而别有一番韵味存着。长安城,没有夜晚。

    “父皇,儿臣刚刚去探望了四哥。”安平伴着太宗立于宫廊院落,晚风徐徐扑面,繁杂神思可否洗得清晰?

    “四哥已然熬得没了人样。”安平面上悲虑焦急、哀苦阵阵;心间却在忖度:“李泰,你害吴王便罢,可与废太子承乾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缘何也要无情之甚!你为了拉承乾下水,不惜搞死李佑。。。。。。李佑,是我激父皇杀的,是我为了让三哥恨我、记住我而激父皇杀的。。。不,不!”

    想于此,女子一张艳美绝伦的桃花丽面顿然苍白。不能想,真的不能想。她间接的害死了自己的五哥啊!她怕,真的怕,怕自己良心的谴责,终也逃不过自己良心的谴责。

    “泰,为了减轻我些许的罪孽,变得寻了你,来为佑报仇!”想于此,女子一双细细长长丹凤媚眸微微挑起,艳美而蛊惑。

    太宗没有言语,仰头望着一轮凄美异常的梨花碎月,暗暗感怀世事沧桑。绝世丰姿合着淡青月光,远远看去,竟如先前李治仰头望月之时,有着隐隐相似。

    “父皇,将四哥放了吧!”安平凑近一步,波光微动,轻柔软语,“经了这么些时日,儿臣想,那些拥护四哥的官臣,也该作罢了!”

    此时,安平有意将李泰势力挑出,明晃晃摆在正面儿上,显然是在提醒太宗做彻底的铲除,以绝后患。予其说是求情,却真真委实是在催命。

    “朕不仅不会放了他,还要现在就宣旨将他终生监禁!”太宗转身看向女儿,目光掺了柔和:“文婷,你到底是女孩子,不熟路朝野政局。若李泰之事一天不解决,他那些爪牙、幕僚便一天不会得以安心。大唐朝局,岂不凌乱?”

    “父皇英明。”安平顺势乖巧一低头,附和太宗。唇畔,却在冷冷窃笑。

    。

    绕过长长宫廊,长青识时务的跟上公主,一路往回行去。

    安平大红滚金纹理长裙略萎于地面,暗花妖娆。

    “公主,为何近日每每走夜路,都要唤臣来陪您,为您壮胆?”四围寂静的紧,长青半是凑趣问出一句。

    安平一面袅袅而行,一面随意接口:“从前不知惧意,是因人鬼皆不怕;如今,却是既怕人,又怕鬼。”语尽,眼底黯然攒动。

    “公主,怕了?”长青颓然不解。是的,这美丽冠绝的女人,身份盛贵的公主,精通政局的谋士,有何为惧?何能让她惧怕,哪怕分毫?

    “怕?自从我亲手杀了王子安的那一刻起就什么都不怕了!”安平宛如触电般倏然一转身,高阔而吼出这句。伴着萧萧夜风,异常鲜明。

    积压于心底深处,良久良久的万般繁绪,此刻,一并爆发了吧!

    长青骇了一跳,呆愣在原地。

    安平泪水顿然溢满美眸,斑斑流淌而下,承冷月荧光,泪融残粉,难以临摹的凄艳伴妖娆:“我因了他焚了身、断了魂的生生灼出一颗玲珑纤心,无怨无悔入凡尘追随,我恋了他两生两世呵!”言此,苦声尖锐而笑,泪水随着发丝一并迎风飞扬:“可终到底呢?我却连让他恨我都做不到。。。。。。”女子仍是苦笑,语气却渐趋平缓下来,忽而,眉尖一挑,复又抬起:“就算杀尽天下人,也洗不清我的耻辱!”

    冷风呼呼灌过一阵,安平曼腰羸弱,神情有些恍惚。

    “殿下,您。。。。。。”长青真真吓住,木木看定面前女子。

    这女子极美,她的美带有一种冷艳的妩媚,这种美在距离中产生强烈的切近感,比那种直白的显露,更多想象中的寻味。

    安平也是一怔,纷乱神思清醒了些许,嗓音涩涩,自嘲:“看来我这病已是入了膏肓,眼前出现幻影便也罢了;如今,脑海竟又出现幻思。”

    自从承乾离开之后,安平便时时坠入幻觉,看到三哥着一身白衣,风姿俊逸站于她面前,暖暖对她微笑,咫尺之隔而已。

    “幻影?”长青下意识反问。

    安平瑰丽凤眸溢满心伤,径自低头,复又前行。

    长青一见,未及多问,只得跟上。

    。

    “不————”薄凉晨曦,天空还未泛起鱼肚,广漠宫廊、红粉漆墙尚且徜徉于苍苍茫茫雾影斑斓里,一派萎靡惺忪。

    驸马府苑,撕心裂肺的女声划破了寂寥长空。

    “殿下,怎么了?”软榻之上,程怀亮猛然起身,搂住身旁瑟瑟发抖,酥胸上下起伏震荡,略略喘着粗气的妻子,连连问过,语声焦急、关切。

    清河脸色苍白,俏丽花容因了惊骇的缘故,萎顿而憔悴。虽经丈夫搂住,却尚且没能缓过神来,目光呆呆,微语低喃:“我适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梦见。。。。。。”言此,娇唇颤抖,银牙微震,本就极其轻柔、悦人的娇俏嗓子越发显得婉转撩拨:“凤凰叼走了龙珠,直冲九霄;真龙降下凡尘,被吊睛白额猛虎半空里扑过,猝不及防嗜咬颈部,来不及挣扎,便已毙命。。。。。。”

    怀亮听罢,不觉随之一震。到底是习武之人,素来直直性子,尚不稍加思索,便张口吐露一句:“好奇怪的梦境,凤升龙死,浴血图腾,怕不是好兆头。”语罢,忽觉失言,尴尬在当地阵阵,不做言语。

    清河呆滞片刻,忽而,一反常态的将侍女唤过前来梳妆、更衣,硬要摆架出府,往那袁天罡处行去。

    观妻子如此奇怪之举,怀亮又怕又急。到底是皇家的公主,虽跟自己同床共枕了这么些个年头,终到底,君臣之礼未敢忘却。皇家的金枝玉叶,如今在自己这边变得如此神志不清;传了出去,却又如何是好?有道是舌根之下有黄泉,纵不被非议压死,皇上也定不会放过他!

    怀亮自是拦着,好说歹说,不让去的。

    无奈之下,清河只得将身留于内室,颦眉阵阵,心绪排解不得。

    怀亮打开窗子,见外面冷雨低旋,凉风瑟瑟,只当妻子是昨天夜里染了风寒,固才有一时恍惚,便吩咐侍女前去炖制参汤。

    “不行,我必须去天师那里一回!”清河顺从丈夫片刻,眉头略皱,复又起身欲往门外步去。

    “殿下,殿下!”怀亮见状,顿然急在心里,再度拦住她,苦言相劝道:“您身子若不适,臣这便去于您请太医来。”

    清河一怔,侧目,美眸不解地瞥向丈夫,片刻后,一阵恍悟,不觉顷然间好笑徐徐,百花嫣然:“是我太过急躁,尚未说明原委便要出去,吓着你了?”

    这回,怔住的却是怀亮;既而低头,结结巴巴开口:“没。。。。没有。”见妻子恢复了以往的温柔娴静,怀亮心下里也便明澈下来。因适才误会了妻子而自责,又因原是自己多心,妻子并未怎般而庆幸,由衷欢心。

    清河复又一笑,朱唇轻抿,气质天成:“我心下思量,这梦境太有些光怪陆离的紧。便寻思着啊,请袁天师详解一番,好安下身魂不是?”

    怀亮觉得妻子所言颇有道理可寻,点头附和;尔后,却又不无担心的望了一眼窗子之外,那灰蒙蒙的,尚有几分昏昏欲睡的天幕。

    清河会了丈夫的意,莞尔一笑,垂眉徐徐:“放心吧!我坐轿子去。”

    怀亮还有些不放心,但见妻子心意已决,也不好再加以干涉,便只得点头应下,取过锦袍披于清河周身,护着妻子出府。

    。

    精致小轿摇摇晃晃,自驸马府苑向外姗然而去。锦帘低垂,上绣百蝶穿花样式,牡丹花瓣选用贝壳、海螺等镶嵌而成,栩栩如生,奢华无比,气派万分。

    天还没有大亮,雾影阑珊。轿子宛如一簇亮红的点,直将晨雾剪开,逶逶而进,是以直冲云端。

    原本闲适的出访,因了这情这景,竟也显得肃穆而灵异,太不真实。

    至袁天罡府,众人尚未醒转,朱红大门内,零零星星只有几个驻守的门班。

    清河素来识得真情与理趣,也一向不喜摆公主的架子;况且眼下,来得却也实实突兀几分,恐扰了他人春梦,诚惶诚恐迎驾半天,岂不教她心里不落忍?固轻柔嘱咐随从门役,要他们立在府外等候,自己径自进去。

    穿过那迂回曲折的甬道长廊,行了一阵,便是厅堂。

    清河莲步进身,见内室门帘半卷半搭,料得天罡尚在酣睡。自己一个女子,自是不方便进去的,便少不得曲身坐下,于外室厅堂等候。

    晨风透过窗缝,撩拨面颊,裹着特有的湿冷,苍寒绵长。

    薄薄窗纸悠悠的,震得框子沙沙作响,一颤一颤,似在追寻某种灵异的节拍。

    兀然间,天罡翻了个身,说起梦话。那声音极轻、却不至于小。飘飘忽忽,宛若入了幽冥。

    清河在室外静坐,足以皆数听去,收在耳里。

    随着梦语的皆数吐出,女子一张本就白皙的美面越发苍淡,迎着晨曦天幕投下的一抹虚白的曙光,惨白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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