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娴忽然打断了管家的话,她低声说道:“你们家大人……可能不太好。”

    管家愣了愣,垂下头道:“老爷醒过一次,他自己也说了……”

    “什么时候的事?”沈娴又问。

    “大人您照顾从少爷的时候。”管家回答。

    “随我去府外看看吧。”沈娴转了个方向朝着门口走去:“你们家从少爷喝了药之后好了许多,那药应该还是有些作用的,再改进改进。”

    管家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沈娴堂堂州牧竟然要亲自犯险去疫症最严重的地方,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没推辞也没露出害怕的神情:“大人稍等,我去备车。”

    “不必麻烦了。”沈娴摆摆手:“我们走走吧。”

    仅仅一夜之间,尚算繁华的舒城就变得如此愁云惨淡,大街上满是巡逻的岗哨,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总有细细的哭声如游丝般穿过门缝钻入沈娴的耳朵,听得她心中难受。

    城北多是富人世家们居住的地方,疫情还算控制得住,城南就不行了,一跨进巷子里面,沈娴觉得自己恍若来到了地狱当中。遍地都是横七竖八躺着的百姓们,有些人苟延残喘只剩了一口气儿,还在拼命挣扎着;有些人已经认命了,呆呆地瞪着一双眼睛看向天空,目光空洞无神;还有些人已经死了,躺在旁边无人问津,只能等士兵们巡逻至此再把尸体拖走。

    “大人?”给陆康治病的大夫在喂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喝下药汤后震惊地看着沈娴:“您怎么来了?”

    “我看看。”沈娴低声说道,她觉得自己胸口像是憋着一团气,上不去也下不来,闷得要炸开了:“那些尸体……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为了防止传染,都烧掉了。”大夫叹了口气:“造孽啊……”

    沈娴靠在墙边看着一帮大夫们忙忙碌碌在百姓中间来回穿梭,倾尽自己的全力只为了能救回一条无辜的生命。她呆呆地想: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沈娴哑着嗓子开口问道:“能治好吗?”

    “尽量吧。”大夫回答:“这似乎并不是一种病,比如陆大人那样的,老夫手中这碗药就没什么用;可是陆少爷那样的,灌下去基本上都能好,也可能是身体素质的问题,有些人身体好抵抗力高就没事,有些人就不行了……”

    大夫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沈娴没有再听,她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刚出巷子口,沈娴碰到了赵云、孙权和陆康三人。见到两个孩子的时候沈娴吓得魂飞魄散,她猛地后退了一步跟三人拉开距离,同时厉声喝道:“你们进城干什么!不是封城了吗!”

    最后一句话是对赵云说的,赵云脸上闪过一抹愧色,他抱拳请罪:“是属下办事不利,仲谋藏在马车里偷偷跟过来了,他和公纪死活不愿意回去……”

    “孙仲谋。”沈娴闭了闭眼睛,她忽然变得平静了不少:“你进来干什么?”

    “我、我见你们都走了……”孙权躲在赵云身后唯唯诺诺地说道。如果沈娴一直保持着暴怒的姿态把他暴打一顿,孙权还不会这么害怕,然而就像忽然严肃起来的孙策让孙权吓得双腿打颤一样,当沈娴那冷冷的仿佛在冰水中淬过一遍的目光扫过来时,孙权忽然就怂了,说出来的话都是结结巴巴的。

    沈娴又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玩?”

    孙权猛地摇头:“没有!没有!”

    事实上一路走来看到那么多快要病死的人,尤其是不小心看见了士兵们堆砌在城门口准备焚烧的尸体后,孙权的精神已然紧绷到了极点,他觉得自己快要吐了。

    看着吓得鹌鹑一样的孙权,又看着梗着脖子站在原地挺直身子的陆绩,沈娴慢慢说道:“如果你们是大夫,对这些瘟疫哪怕有一点点的思路,我也不会把你们拦在城外。”

    “可你们现在告诉我,你们能做什么呢?”沈娴讥讽地笑了起来:“救人?还是帮着照顾病人?或者是跟那些士兵们一样把已经死去的人搬到城门口堆起来准备焚烧掉——”

    “呕——”沈娴话音未落,孙权忽然一手扣住自己的胸口,另一之手死死地揪住赵云的衣摆,弯下腰开始干呕。

    “你连听这些消息的勇气都没有……”沈娴摇摇头:“不让你们来,是因为你们确实什么忙都帮不上,万一被传染了还会添乱拖后腿。仲谋,你哥哥把你托付给我,我就得对你负责;公纪你也是,你父亲至今躺在床榻上还没醒过来呢。”

    “可、可是大家都在忙……”干呕了半天的孙权在赵云温柔地拍打下渐渐缓过劲儿来,他垂头说道:“我们怎么能就在外面干等着。”

    “有多大的能力,就背多大的责任,”沈娴淡淡道:“否则就是逞强。”

    “我送他们走?”赵云问沈娴。

    沈娴摇摇头:“现在封城,想走了走不了了,去太守府吧,让管家找两间离得远的屋子给他们住,别四处乱跑老老实实待着就行了,万一不舒服了尽快来找我。”

    孙权这下老实了,他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跟在赵云身后慢慢往前挪。

    陆绩忽然说道:“姐姐,我想看看我爹。”

    沈娴的背影微微一僵,就在她还没想好该用什么借口搪塞陆绩的时候,陆绩又说道:“姐姐,我知道爹可能撑不下去了,所以才想回来看看他的,你能带我去么?”

    沈娴慢慢回过头,陆绩那小鹿一般纯洁无暇的眼神看得她心中微微发疼。片刻后沈娴说道:“可以。”

    “谢谢姐姐,我看完就走,不会给你添麻烦的。”陆绩乖巧地说道:“伯言他……”

    沈娴努力对陆绩露出一个微笑:“他没事,已经吃过药有起色了,不出意外再养几天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陆绩不再多说什么。

    在太守府门口,一行人碰上了郭嘉和刘繇。沈娴因为刚从城南的重灾区回来,不敢靠近其他人,她吩咐赵云在做好消毒之后就可以带陆绩去看陆康,然后便匆匆回屋洗澡去了。

    还没洗完,门口有人敲门:“主公,有来信,是从益州和扬州寄来的。”

    沈娴扯过清洗干净又用艾草叶子细细熏过的衣袍简单把自己裹上,走过去拉开了大门:“谁寄来的?”

    郭嘉把信递给沈娴:“昭姬和公瑾。”

    蔡琰的信中说庐江爆发瘟疫的消息天下都已经传遍了,曹孟德的兵马停在了豫州边境,华佗已经动身前来这里,最快十天之后就能赶到,请沈娴万事当心莫要逞强。

    周瑜的信有两份,是按时间先后寄来的,第一封信中则说他们带着丹阳的兵马在寿春城外三十里的地方驻扎下来,已将袁耀还活着和杨弘是卧底这两条消息传给了袁术,在亲眼见过儿子一面后,袁术终于认清楚了杨弘的真面目,气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儿去。

    为了不打草惊蛇,从而一举除掉杨弘埋在寿春的所有势力,袁术与孙策联合演了一出戏哄骗杨弘。他们先是安排袁耀在杨弘手下刺客的刺杀中“死去”,随后孙策日日派人去找袁术谈联合的事情,就在双方谈得差不多了、杨弘已经开始着急的时候,他终于收到了“袁耀已死”的消息。

    于是杨弘迫不及待地将此事告知了袁术,袁术震怒,跟孙策谈好的联合立马黄了,二人天天写信骂架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实则是在暗中将杨弘那些冒头去给曹操送信的手下们一个一个地拔除掉。

    紧跟着第一封信送来的第二封信中只写了短短的几句话,大意是他们已得知庐江爆发瘟疫的事情,袁术将靠近庐江边境的九江百姓们大批往吴郡和丹阳迁去,边境线上十室九空,百里不见人烟。而孙策天天吵着要来庐江把沈娴接出来,被周瑜阻止了。

    袁术这么做大概是要放弃庐江了,原本他就啃不下这块硬骨头,现在硬骨头不仅硬,还有毒,袁术就不想要了,况且他忙着对付即将到来的曹操,哪里顾得上庐江百姓的死活。

    至于孙策,周瑜拦着不让他过来才是正确的选择,沈娴现在千方百计想把人往外送呢,怎么可能会让孙策过来瞎掺和。

    “你怎么看?”沈娴问道。

    “曹孟德停在豫州,庐江暂时是安全的,反正没人会过来。”郭嘉笑了笑:“至于他什么时候会跟袁公路打起来,大约得看杨长史那边的情况了。”

    沈娴沉吟片刻后慢慢道:“让大哥撤回来怎么样?”

    郭嘉说道:“就是不知道以伯符那性子……”

    他会不会在这种时候愿意出兵占地盘。

    沈娴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心情,看着满大街百姓们那么痛苦她明明也很难过的,但在内心深处沈娴真的有些庆幸这场瘟疫来的时间太及时了,让她不费一兵一卒地拿下了庐江不说,还成为了挡在豫章和会稽面前的一面人人避之不及的盾牌。有庐江在前面拦着,这个时候哪怕豫章会稽二郡搅翻了天也无人敢管。

    我特么真不是个东西。沈娴默默地想。

    郭嘉似是没有发现沈娴的异常,他想了想说道:“会稽交给公瑾他们,豫章就交给我好了。”

    沈娴眉头一跳:“你一个人?你要怎么做?”

    郭嘉十分淡然,他笑道:“主公,有的时候并非是出兵才能拿下一块地盘,所谓‘上将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讲究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就像庐江一样。”

    沈娴微微皱眉,一闪而过的直觉告诉她郭嘉的话中有些东西不对劲儿,但她并没有听出来。

    “你……”郭嘉能主动离开庐江这危险之地是最好不过的了,但是沈娴不太放心他一个人:“我派子龙跟你去吧,路上有个照应。”

    “不必了。”郭嘉拒绝,他忽然笑了起来:“子龙还是跟着你吧,如果主公非要让我带上什么人,那就把陆小公子交给我怎么样?”

    “你带着他一个小孩子做什么?”沈娴十分疑惑。

    郭嘉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主公你口中的这位小孩子现在可是陆氏一族正儿八经的族长,挑大梁的人物。我要收服人心,陆族长要立威,我们各取所需……你别小看他。”

    想起陆绩有时早慧得完全不像一个小孩子,沈娴叹了口气:“我没有……好吧,如果他也同意,我没什么意见。但你要照顾好他,我答应了陆大人的。”

    “主公放心。”郭嘉眨眨眼睛:“我也是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的,我家里还一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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