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天天地向前推进,病榻上的男人告别了高热的困扰,伤势也在众人的精心照料下日见起色。

    黑珏盘算着不日便启程回京,却不期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大胡子客人满脸坏笑地支走黑珏,偷偷摸摸地来到床边,看着床塌上静养生息却不免一身落拓憔悴的男人,心中的感觉——那叫一个爽。

    想这臭小子明明小他好些岁,却片刻都不曾如他年少时一般青涩、稚拙,那小小年纪便惟我独尊、傲然凌立于世人之上的模样,早让他恨得牙痒痒。

    再加上长年被他毫无兄弟情操地欺压、奴役,他要是不乐颠颠地赶来落井下石,岂不愧对自己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堆积的满腹怨念?

    风凌修掩嘴偷笑,将上官狂炎此刻的狼狈当成百年难得一遇的奇观细细欣赏。他的萎靡落入眼中,让他顿觉自己向来英明神武的形象愈发高耸起来,浑身上下大有一股英雄重展拳脚的通体舒畅。

    “看够了没?”上官狂炎缓缓睁开眼睛,斜睨住风凌修。

    一见上官狂炎醒了,风凌修立马换上另一副嘴脸。

    “啊!我的好兄弟啊!为兄知道你受苦了!”猛扑直下的熊抱差点夺去上官狂炎的呼吸,而耳旁大嗓门男人呼天抢地的吼叫声更是让他叫苦不迭,“为兄一得知你中了姓朱那王八羔子的招儿,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啦!”

    “快让为兄看看,有没有怎样……”风凌修蒲扇般的大掌毫不留情地对着怀中美男上下其手,没看过的、没摸过的,现在趁着上官狂炎无法反抗的机会,势必要一探究竟。

    哼!这位眼高于顶的上官国师平时不是总摆出一副凡人不可亵近的臭屁样子吗?可这会儿还不是只能躺在床上任人摆布!

    他今天一定要替天行道,不光亵近,还要好好地“染指”一番!

    风凌修看着上官狂炎极力挣扎却又无能为力地在他大手的“关爱”下几近恼羞成怒,便适时收回魔掌,只是言语上仍不愿放过这个很少处于他下风的男人:“还好!还好!虽然伤痕累累,又被人赏了几枚大暗器,确实狼狈得够呛,但多亏我那大姨子临危不乱,紧急关头发神威,三指定乾坤,救了你小子一命。”

    风凌修边说边在头顶生烟的上官狂炎眼前伸出三根手指,又啧啧称奇地将手指挪到他缠着绷带的胸上瞎比划,心头因为上官狂炎的反应而更加佩服自己来前将情报打探得如此清楚。

    “威严没了不要紧,小命保住就好。”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上官狂炎的肩头,风凌修努力地哪壶不开提哪壶,反复地往上官狂炎平生最大痛处上撒盐:“我家大姨子虽然看起来呆呆的,可这勇气与急智也颇具乃妹之风啊!当初要是听你的,不带她上路,你小子今天恐怕连屁都不是一个了。”

    “往后可别再对我家大姨子嫌东嫌西的,要好生伺候着,以报人家对你的‘三指’之恩呐!”

    风凌修左一个大姨子,右一个大姨子叫得自个儿心头美滋滋的,顾自陶醉着,一时忘了照料好自己那在当事人面前招摇撞市的“三指”,被上官狂炎逮了个正着。

    “哎哟!”风凌修痛得大叫,十万火急地救回自己惨被折到手背的手指,眼泛泪光,满腹委屈:“为兄只不过是关心你而已……”煞有介事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要是……要是……你小子就这么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要为兄这颗脆弱的心如何去承受啊!”

    “什么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少在这里胡扯……”将风凌修的熊爪从身上拂开,上官狂炎活象被衰神过顶般地满脸乌云,“你看你是巴不得我死!”

    风凌修捶胸顿足,有模有样地连退数步,“老天爷啊!想我风凌修重情重意,为上官老弟你做牛做马、掏心掏肺、肝胆相照、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好了!”上官狂炎挥手打断风凌修,神情中的冷冽让这个聒噪的老小子立马噤言不语,“你有空跑到这里来,想必是已将我交付予你的事给办好了?”

    “嘿……嘿……”风凌修干笑数声,一屁股坐到床边,挠着后脑,“那个嘛……”

    上官狂炎狠狠地瞪住这个突然一脸小样的男人,等着看常常自称口若悬河的他如何辩解。

    “哎……我只能说你和大朱两个不愧为难兄难弟……不、不、不……是势均力敌、棋逢对手……”在上官狂炎眼神“关照”下赶紧纠正措辞的风凌修咽了一口唾沫,继续往下说:“你布下杀局便拍拍屁股走人,本想置身事外,却没料到是往他设下的陷阱自投罗网;他设好陷阱便静待你上钩,本想安坐高处渔翁得利,却没料到正身处最危险的境地。”

    “既然你们两位同样如此聪明又狠毒,不光抱负一致,连打的借刀杀人的如意算盘都不谋而合,那么……得到同样的下场……不……结果……便是理所当然啦。”风凌修全然不提自己的是非功过,只是点出一个事实——你上官狂炎其实和朱玉堂没啥两样,同样的刚愎自用,自然是同样的咎由自取,休要怪得他人。

    “所以,大朱和你一样,受了重伤,但也捡回小命一条……”风凌修美其名曰是来探望自己在江南遇刺引起轩然□的爱弟,其实是为了撂下京城那个同样引起轩然□的烂摊子,让这位始作俑者自己回去为大皇子遇刺事件善后。

    他已惹得一身骚,再不为自己打算、打算,那可真是亏大了。

    为自己三言两语便入题、破题、点题,完美地从麻烦中抽身而沾沾自喜,风凌修跷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挖起耳洞,不忘说上几句他最擅长的风凉话:“当初我、小三、小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操、之、过、急!要从、长、计、议!有没有?有没有?可是你有没有听?没有!没有!你没有听!”

    “小黑连龙那种玄乎乎的玩意都可以带来,你居然不相信他的话!都说是时机不成熟,是你的命啦,偏要去违背天意,你以为你是不死之身啊!跟老天爷玩狂妄,你怕是还嫩了点……”风凌修正说到兴头上,一点也没注意到身旁的男人正握掌为拳,“看呗,最后还不是人家小黑不记前嫌赶来搭救,你才逃脱升天!依我看,小黑和我大姨子还真是你命中的贵人……”

    “人”音未落,风凌修已被一拳打翻在地。

    迅速地爬起,抹去唇角的血丝,风凌修冲着床上的男人大喊:“你可是重伤卧床啊!谁允许你力气这么大的?”

    上官狂炎向风凌修挑衅地挥舞右拳,一如小时候和这唯一的朋友比试武功获得胜利时那般,有着一骨子得意,“要不要再试一拳,包准打得你满地找牙,口不能言。”

    “哼!要是我真的口不能言了,我才包准你要后悔。”风凌修揉着发疼的腮帮子嘟囔道。

    “为什么我要后悔?”上官狂炎直觉风凌修话中有话。

    “我嘴疼,不想说话。”风凌修懒洋洋地回答,摆明一副我知道但我就不告诉你,看你能将我怎样的大爷派头。

    “真的不说吗……”上官狂炎音调沉郁,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风凌修看着上官狂炎明明才受了挫却一点也未收敛,还是一副自以为随便就能让人听凭号令的模样,破天荒地有些火大:“我不喜欢跟你较真,不代表我没有脾气。你别以为你真能唬住我,天下人都怕你又怎样,大爷我可不会对你发虚。”

    “你恐怕是忘了自己当年那副挫样,不是我手下留情,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风凌修越说越气,“跟我摆谱!我早八百年就把你灭了!”

    上官狂炎望向风凌修,一言不发。

    某些他想要抛去却永远沉底的东西浮上心头,当有部分回忆还会因风凌修而存在,就没有办法沧海桑田。

    风凌修察觉到上官狂炎的异状,他从他的眼中看到当年他们初遇时的那种深深的落寂——那是只有他才能读懂的秘密。

    他的眼前一下划过一道亮光,他又看到了那个在雪地里衣冠染血的少年,倔强、孤傲、冷漠,让人气他、恼他,也心疼他。

    十三年前的严冬,白雪覆盖的深山老林,一堆被父母送来学艺的半大孩童,他是即将出师的大师兄。

    寻常的一天,却来了一个不寻常的孩子。

    肮脏而破烂的粗衣糙布掩盖不住他与生俱来的芳华,那是一张让人铭记永生的面孔,美到让人爱不释手,在那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境地,一群常年只能与拳脚、书本为伴的男孩间——引起轰动。

    他还记得他第一个傻呼呼地向被男孩子们团团围住的他伸出手时,他眼中的不屑。

    “我叫风凌修,我爹是东阁大学士风寄远,不知道小公子你是何方人氏?”他们的师傅曾是太子的老师,文韬武略无一不精,能来这里学习的男孩非富则贵,全部出自显赫世家,彼此之间都有耳闻。

    初来的人会自觉地亮出家里的来头,按着父辈的官阶高低,这群男孩自然也分出了高下,确立了自己在这里的地位。

    但他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转身,然后走远。

    那个当下,他发现这个美得惊人的少年其实是那么地苍白,好似已经抛下了所有的色彩,他的转身在他的心头留下了一个黑白色的影子,凄冷如雪。

    他不知道他背负了什么,因为没人知道他是谁。

    他很少说话,一边跟他们一起学习,一边在师傅身边做着小厮的活儿。

    他没有表情地成长,麻木而僵硬,空洞得让人害怕。

    他一直注视他,事实上,没人能够不去注视他,因为他的拼命。

    礼、乐、射、御、书、数,他玩命地学,样样得第一,但他却从未笑过,一丁点儿都没有,他眼中唯一传达出的是疯狂——一种拿命去搏的疯狂。

    仿若一个一无所有的疯子,掠夺、掠夺、不断地掠夺,居然成了他在这个不到十二岁的少年身上看到的唯一激情。

    终于,他的疏离与冷漠演变成了触犯众人的狂妄,他的美貌成为刺眼的异类,每个男孩都极尽所能地挖苦他、羞辱他,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只为了激怒这个比白雪更加无情、冰冷的少年郎。

    众的之矢的委屈、越来越过分的捉弄、甚至是无休止的拳脚相向,他以他的方式承受下来,没有眼泪,他只是用他的恨与傲回敬每一个在他身体与心灵留下累累伤痕的人。

    他是王者,就算他的头发被人恶作剧地剪得坑坑疤疤;就算他饿着肚子被赶到屋外遭受风雪与黑暗的凌迟;就算他的脸被人当作沙包打到面目全非,他却依然挺直腰板,泰然处之,他让所有将他踩在脚下的人感到胆寒。

    一个被人遗弃在了地狱却似乎想要扳倒阎罗的孩子,他的一切令他好奇,尤其是他眼底偶然的寥落——那是好沉重的一种印记,让他想要去了解。

    于是,当学业期满,他却为他留了下来,接近他、帮助他,甚至不惜为他与其他孩子反目。

    一次又一次,他一点点地向这个少年靠近。

    当有一天他们合力解决掉一群前来围殴他们的孩子,他终于看到他脸上线条的些许融化。

    “你该笑笑了,这大雪山都比你看起来温暖。”他像和自家兄弟玩闹时那般用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将他拖入自己怀中,一手揉乱他才长出的黑发。

    然后,一抹勉强扯出、既而绽放开来的笑容,在那个年幼的少年身上一闪而过。

    他听到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当然会笑,我离开这里的那一天,我会让天下所有人都听到我的笑声……我的名字将会成为他们膜拜的永恒……”

    那一刻,他再次体会到这个少年的不寻常,纵使大家都在谣传他是个流浪儿,自愿卖身给师傅一生为奴以求得一个安身之所,但他却知道,他是一只无人能束缚的鸿鹄,总有一天会飞离这里的天空。

    不久,他离开了这座他成长的山林。但当几年后他再一次回到这里来探望他,却亲眼目睹了他的秘密,连同过去。

    那是与他来时相同的一场雪后,他们相识的第七年,这个已经十八岁的少年,用鲜血染红山林、白雪与曾欺辱他的每一个人,还有那个教会他所有的师傅。

    他在血流成河的雪地里笑,辛酸、委屈、不堪、悲痛、哀怨、孤独、无奈、愤怒……所有不曾出现在他脸上的情绪如火山一般骤然喷发,那笑成为滚烫的岩浆,烧得人心恸神撼。

    ……我叫上官狂炎,把我带到这个世上的人叫上官宏。九岁那年,这个曾官居内阁首辅的男人因为害怕自己儿子被人预言将逆乱篡位的命数而将我送到了偏僻的乡下加以软禁……

    ……我世界就此被隔绝在了一个如狗洞般的屋子里,任何人、任何外界的信息包括我所谓的父母都是我不可碰触的禁忌……

    ……生养我并曾以我为骄傲,想要把我栽培为世上最出色之人的至亲却因为一句预言而妄图将我愚化成为一个绝对不可能有能力颠覆苍生的人……

    ……整整两年,我拥有的全部只是孤独、空白、黑暗、墙壁,那是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停顿,你的神智将被一点一点地蚕食,慢慢地失去记忆、思想、语言、乃至自己……

    ……我逃了,不顾一切地逃了,一路乞讨来到这里。我不光要生存下去,我还要学,学会我不会的所有,我要成为这世上最强的人……

    ……他们不惜放弃骨肉血亲也要阻止我去做的事将成为我不惜一切代价做到的事……

    ……我隐姓埋名、卖身为奴只为跟这个培养皇帝的人学习向帝位攀登所需要的一切……

    ……今天我将这些人统统杀掉,这里的回忆将一笔勾销,我要做回我丢弃了近十年的上官狂炎……

    ……再不会有屈辱、压抑、伤害,上官狂炎的名字将只能代表权力与荣耀……

    上官狂炎——这个突然闯入他记忆中的落魄少年,在那天,将剑尖指向他,他说:“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和你只有两个选择,杀掉对方,或者就此捆绑到一起,我的路成为你的路。”

    一个已经负伤的乱臣贼子,他本可以轻易除去,但在那时侯的天地,他只看到一个生平最让他挂心的少年,只看到他颤抖的剑尖、眼底的期许与摇摇欲坠的寂寥和绝望。

    让他重新选择也许一切会不同,但无所谓后悔,当那时的他打掉他的剑,治好他的伤,并将他护送回上官家,他只是伴随这个少年一路走到今天而已。

    路仍是他风凌修自己的路,上官狂炎或是谁都好,他只认那个死撑、隐忍、不逊、傲气,却又在不知不觉间将他当成了仅有的全部去依赖的美丽少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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