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天下午,陈瑾轩便去了法租界那幢红色小楼。

    只是这日逢着变天,虽说天色也不算太阴,但风却吹得很是急劲,直教路面上的尘埃、落叶一阵阵的扬起,叫人行路都须用手将脸遮着,否则便会沾上满面的风尘。

    陈瑾轩站在郁曼琳的院门外摁了几声门铃,才见着郁曼琳推开楼门出来,穿着一件深玫瑰红织锦缎丝旗袍,仅在上身罩了一件白色裘皮外套,一只手于侧脸挡着风朝着院门这边看了一眼,方才步履优雅的走到院门后面,开了门,看着面前的陈瑾轩浅浅一笑,一句话也没说便转过身进了屋里。

    直到陈瑾轩也随她进了屋,将那门关上,郁曼琳才转过身来说了一句,“我不给你写信,也便盼不着你的信。等了这许多时日,我心里才明白,在你的心里许是没有我的。”

    “我来的路上只觉着天冷,心想等进了你屋里就能暖一些。没想到,进了你这屋里倒觉着更冷了。”陈瑾轩说着在靠近壁炉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来。

    郁曼琳于是笑着倒了一杯奶茶放在他的面前,玩笑的说了一句,“没有感情的人呀走到哪里都是冷的,暖也暖不起来。”

    “这话说的好,我就认得一个人,和你说的如出一辙。”陈瑾轩说着,端起那杯奶茶来。

    “是谁?”郁曼琳故作玩笑的问了一句,“难道是你那个未婚妻?那你可要倒霉了,以后每晚都要抱着个冰人睡觉。”

    陈瑾轩听出她这话里不只是玩笑,也有着几分吃醋的意思,于是看着她淡淡的一笑,故作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可是我记着那人好像是叫郁曼琳的。”

    “我其实去过你店里几次的。”郁曼琳说着就没了方才玩笑时的笑脸,眼神里也隐隐的透出几许忧郁来,“虽是知道去了也是见不着你的,但还是想着去了兴许就能遇着你。每次去了见你不在,我也不好问店里的人,毕竟你是要结婚的人了,我怕我若是跟人问起你来,会叫那些人凭着几分猜疑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对你不好。”

    “曼琳……”陈瑾轩听着这话,又看着她那一脸叫人生怜的表情,只觉着心里顿生几分抑郁,不禁欲言又止。

    “瑾轩,我这一生除了你就再没爱过别的男人。”郁曼琳说着站起身来,倚着他那张沙发的扶手上侧身坐下,柔婉的说,“你怎么都好,我只要你会想着我,心里只爱我就好了,将来就算我也和什么人结了婚,那也只是为了组建一个家。”

    “我……”

    “我母亲也一直写信来叮嘱我,说是这样的乱世,我一定要找一个能照顾我下半生的人。”郁曼琳在陈瑾轩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的时候,就赶紧的说了这样一句,直叫陈瑾轩到了嘴边的一番肺腑之言都因她这一句话而咽了回去。

    陈瑾轩听得很清楚,郁曼琳那句话里说要托付的人并不是指他。他忽然觉着,也许自己并不明白郁曼琳想要的是什么。他更是没法想明白,这爱情何以放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如此的差异,他更不知道郁曼琳何以能像她说的这些话一般的洒脱,仿佛爱情就真的只是一个游戏。而这世上的生命又似乎都是在这样一个又一个醉时沉迷醒时无趣的游戏里荒废着岁月,俨然已成了重复轮回的规律。

    自从那日起风之后,便是连日的阴雨,一夜间气温骤然降了十度,始终也没有回升的迹象。

    而陈瑾轩自从郁曼琳那里回来之后就变得郁郁寡欢,不仅食欲不振,且每天夜里不是失眠便是为梦所扰,又逢着这样恶劣的天气,终是染上了很重的风寒,只好请了假在家养病。

    就在他染病的第二天上午,卓依伶一早就来了家里看他。宋云萍叫她在楼下客堂坐了会儿,让张妈烧烫了铁锅拿到陈瑾轩的房中,往那热锅里倒了些陈醋,弥漫起一屋子的白雾。一直等到那房里的醋味散了,宋云萍这才领着卓依伶上了楼。而这一次,宋云萍从陈瑾轩房里出来的时候非但没有让那门开着,还刻意将门轻轻的带上,只留了细细的一条门缝用以通风。

    卓依伶见宋云萍出了门去,这才伸出手摸了摸陈瑾轩的额头,“怎么是烫的,看来不止是风寒,还发着烧呢。”

    “你什么时候成了医生了?”陈瑾轩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禁不住的笑起来,微喘着又说了一句,“就连说的话都跟昨晚来的医生说的一样。”

    “昨晚就发热了?”卓依伶听了担心的问,“没吃药吗?”

    “没有,现在药品紧缺,外面买不到。”陈瑾轩一脸疲态的说着,偷偷看了一眼卓依伶脸上的表情。

    “药店里也没有吗?”卓依伶依然是一脸担心的问,“那医院里终归会要有的吧?”

    “现在药品管制得很严,尤其西药是不让轻易开出来的。”

    “真的那么难买到吗?不如我回去让爸爸托人想想办法,不然这样病着不吃药怎么行呢?”卓依伶说着站起身来,下楼去向宋云萍要医生开的药单。

    过了没几分钟,卓依伶就又上了楼来,坐在他床边的方凳上,只是眉心微蹙的着看他,也不说话。

    “这么快就把药买来了?”陈瑾轩故作惊讶的说了一句。

    “你还想拿我寻开心啊?”卓依伶看着他那一脸的得意生气地说,“我都问过阿姨了,她说药昨晚就让人去医院的药房取回来了,她还告诉我是你自己早上起来喝了凉水才发烧的。”

    陈瑾轩看着她那一脸生气的样子把脸捂在被子里笑了好一会儿,才又露出脸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那股醋味总算是熏不死人了。你一来,害我还要被他们拿醋来消毒。”

    “谁说的,就算我不来,你这屋里也一样要消毒的。”卓依伶说着,伸过手去把他的被子往里压了压,“快盖好被子,不许笑。”

    “知道了,妈。”陈瑾轩这本是开玩笑的一句话,却逢着宋云萍正好进来,听着他那话,于是疑惑的问了一句,“知道什么了?”她这一问,倒叫卓依伶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不知道你们在这里聊了些什么开心的事。”宋云萍跟着浅浅一笑,便拉着卓依伶说了一句,“依伶,陪阿姨聊会儿,瑾轩这里正病着,在这屋里不好待太久了,免得他把这风寒也传染给你。”

    “不怕的,一会儿再让张妈来给他这屋里多消几次毒就好了。”卓依伶说着一笑,站起身随着宋云萍走出门去。

    “是啊是啊,最好在我这房里再摆上一地白菜,这样还能顺便淹出两坛子酸菜来。”

    “好了好了,快盖好被子休息。”宋云萍转过身来笑着说了一句,便把门关上,拉着卓依伶去了前楼。

    卓依伶和宋云萍在屋里一直聊到中午,宋云萍将她留下吃过中饭后,这才让她早些回去,还叮嘱她回到家洗个澡换身衣服,以免万一也染上风寒。

    而卓依伶这时却还想再上楼看看陈瑾轩再走,只是想着他也许睡了,又不好去吵醒他,正为难时,恰逢医生这时正好上门来,于是便跟宋云萍说了一声,随着他们一起上了楼去。

    直到宋云萍将医生送下楼去,她才进了陈瑾轩的房里。不多时,宋云萍也上了楼来,推开房门便见着陈瑾轩趴在床上,于是走到床边替他把肩膀两边的被子压了压紧,问了句,“好些了吗?”

    陈瑾轩趴着侧过脸来埋怨的回了一句:“我就说这西医是不如中医的。病还没见着好,这一下就又在身上戳了两个洞。”

    “都这么大个人了,还怕打针。”宋云萍于是一笑,说:“我让张妈熬了八宝粥,我去看看,若是熬好了,我端一碗上来,等一下你起来吃一点再睡。”说着便站起身出了门去。

    听着宋云萍下楼的脚步声,陈瑾轩翻过身来,看着卓依伶说了一句,“依伶,早点回去吧,不然万一真把风寒也传染给你就糟糕了。”

    “瑾轩,上午阿姨跟我说起……”卓依伶这时却似乎还有话要对陈瑾轩说,只见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于陈瑾轩的床边侧身坐下,犹豫了片刻才又继续说,“阿姨上午跟我说起我们的婚事,结婚以后,我就搬到这里来住,就住在你这间房里,占你的地头。”一面说着,一面笑得很是单纯。

    而陈瑾轩却只是牵强的微笑,沉默的没有说一个字,他不知该要如何向卓依伶说自己于她并没有爱情,他更不知道,一旦那话说出了口,要怎样面对卓依伶、甚至还有自己的父母。他很清楚,到那时,不止是与卓依伶,即便是与家里人也是很难再像现在这样相处下去。更何况,他如今已然明了郁曼琳是不会和他在一起的。

    然而爱情却总会借以世人的愚蠢去谎称它的单纯。

    陈瑾轩终归是不能放下那一点并不存在的希望,这令他甘愿毁尽所有的智商执着的走上一条绝路,让自己继续幻想着那个并不属于他的女人终有一天是会属于他的。

    而这时的卓依伶见着陈瑾轩一语不发且又笑得些许牵强,凭着女人的直觉在心里也是有着几分不安的猜测。只是她不愿往那不好的事情上想。于这感情,她从来也没有准备接受任何违背她意愿的事发生。在她的心里,对于自己和陈瑾轩的将来唯有最美好的憧憬。她觉着、纵然是天塌了,这一切也是已然注定不会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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