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断的从灰色的天空倾泻下来,俨然是失恋的神在那天宇的尽头绝命的悲泣,直教这日渐衰颓的城市成了一座满怀悲情的威尼斯。

    陈瑾轩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朝着郁曼琳那幢小红楼越来越远的方向迈着时快时慢的脚步,落成线的雨水沿着他那顶小礼帽的帽檐落在深黑的风衣上,有的渗透、有的流走。

    他忽然感到彷徨,而这彷徨又似乎都是因了爱情而生出来的。他忽然觉着自己仿佛从曾经自信的睿智变成了如今的弱智,他甚至矛盾得无法判断自己是做了一件错事,还是做了一个对的选择。

    在这永远也逃不开小小的表盘禁锢的世上,雨、渐渐变得淅沥,阴霾的天空也泛起些许的亮白,但陈瑾轩的心里却依旧未有一丝光亮。这时的他站在静安寺外的路边,回想着年幼的往事,俨然那些渴望逃避现实的人觊觎回到那永不能折返的年月。

    “瑾轩。”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在此时于他而言是有着分明的熟悉,却又似乎已然陌路一光年。

    “记得以前,每次你有心事的时候都会来这里。”卓依伶撑着雨伞遮住他头顶的天空落下的冷雨,不无落寞的站在他的面前,看着那张怅然又憔悴的脸,从那忧郁的眼神中看不出一点生命的活力。

    这时的陈瑾轩依然恍惚的回忆着年幼的光景,俨然自语一般小声的呢喃,“记得小时候,每年的七月三十,家里的长辈在这里一根一根的插地藏香的时候,我总是跟在后面把那些插好的香一根根的拔出来玩。只有那一天,不管多调皮都不会被骂的。”

    “像那样顽皮犯下的错我们早已不会再犯,而现在会犯下的错也再得不到那时的宽容。瑾轩,现在的你孤僻的就像沉到海底的荒城,你的心事郁结得太深了,深得就连一心读懂他的人都无法读懂。”卓依伶看着他那一脸怅惘交织的憔悴,取出一块手绢来轻轻地拭去他面上的雨水,禁不住无奈的一声短叹,“回家吧。”

    “我已不打算再回去了。”陈瑾轩在说这话时,虽然心里依然是渴望着回到那个家,但他却清楚的知道,若然回到那个深受伦理禁锢的家,他是绝没有机会娶郁曼琳这样一个女人的。

    “为什么?”卓依伶费解的看着他问,只是还未等到他的回答,就不禁面露一丝酸楚的苦笑,“这许是为了你心里的那个人吧?”

    “我已然如此了,就唯有如此的走下去。”陈瑾轩说着,抬起头来,看着雨伞遮住的天空禁不住深深的叹息,那叹息似是因了这已无路可退的决定,又像是因了于郁曼琳的捉摸不定。

    “可是……”卓依伶没有将那已到嘴边的话说下去,她明了,于一个执意脱离现实的人,一切的现实都会变得多么多余。于是她沉默的从皮包里取出一根金条来,放在陈瑾轩的手中,看着他说:“如果你真想像你说的要如此的走下去,就放下你万分之一的自尊。”

    陈瑾轩看着手中的那根金条,片刻的犹豫之后,终是将它又放回卓依伶的手里,面露一丝如风的浅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会有办法生活的。”

    “你现在身无长物,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这就当是我借给你的,日后再还我也不行吗?”

    “如果我都没有办法自己生活下去,又哪里来的以后呢?”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固执?难道就因为你不爱我,从此于我就要这般决绝吗?”卓依伶言语间已禁不住的落下泪来,雨伞从她那只无力的手中落在潮湿的路边,就那样在浑浊的水洼里翻转着,令清蓝的绢丝瞬间染满了雨水的悲哀。

    陈瑾轩转过身弯下腰去,从地上拾起那把雨伞,撑开来,又从西裤的口袋掏出一块手绢放在卓依伶的手里,笑了笑说:“擦擦眼泪,不然叫人看见还以为你是要被我拐去卖了,这才站在这里哭的。”

    “胡说。”卓依伶接过那手绢,一面轻拭着面上的泪水,一面又因他那句玩笑话禁不住的笑起来。

    陈瑾轩这又看着她说了一句,“也许你可以帮我一个忙。”

    “你说吧。”

    “我想找个住的地方安顿下来,最好是能租一间房子。我现在住在饭店的花销太大了,怕是过不了几天就会要被赶到马路上来的。”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卓依伶说着将陈瑾轩的那块手绢放进自己的手袋里,见雨已然停了,于是从他的手中接过那把伞收了起来,这才又对他说,“我倒是记得有个朋友,她该会有房子出租的,等我问过她之后再和你商量。”

    “好的。”

    “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卓依伶还没说完,陈瑾轩就打断了她的话,说了一句,“是有些晚了,早些回去吧。”

    卓依伶尽管明白陈瑾轩这是有意在回避,但却依然接着方才被打断的话说了一句,“不如一起吃晚饭吧。”

    “我这副湿透的样子怕是进了哪家餐厅都不大会受欢迎的,改天吧。”陈瑾轩看着她无奈的一笑,说着还刻意打了个喷嚏。

    卓依伶于是也无奈的一笑,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凝眸了一会儿,就这样沉默的转身走了,连一句“再见”也没有。

    傍晚,回到家的卓依伶没有想到卓竟宜会提早从山东回来,这时他还不知道在他离开上海的这段时间里,卓依伶婚事的变故。而卓依伶也不想将这已成事实的事告诉卓竟宜知道,于是想着如何能将话题绕开去。

    然而偏偏卓竟宜见着她回到家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依伶回来了?你和瑾轩的婚礼定在哪一天,陈家那边可已把日子选好了?”

    卓依伶也不急于回答,只是不紧不慢的放下雨伞,摘下头上那顶短檐小礼帽,又吩咐下人去倒了一杯清水来,如此的忙了半天才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一脸疑惑的看着卓竟宜问,“您不是要下个礼拜才回来的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此行比预期的顺利,所以就提早回来了。”卓竟宜说着,又想起方才问卓依伶的话她还没有回答,于是又问了一遍,“你和瑾轩的婚事陈家那边是怎么说的?”

    卓依伶心知要想如此隐瞒必然是瞒不过去的,如今她所能想到的就是尽可能的拖延下去,她依然觊觎着陈瑾轩的心会回到她这里,因此她不想让卓竟宜对陈瑾轩留下什么恶劣的印象,于是只答了一句,“我暂时不想结婚。”

    卓竟宜听到卓依伶的这句话时,心里尽管是感到一阵惊喜,但片刻,他就又觉出事情不似卓依伶说的那么简单,于是心里各种猜测的味道:“为什么?你此前不是定了心要和瑾轩结婚的吗?”

    “我只是觉着和瑾轩此前有些年没在一起,如今我又刚回来不久,近来我总觉着结婚这样的事还是彼此多些时间了解之后再作决定会好些。”卓依伶说着故作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又说道:“毕竟我们都还是年青的,结婚这样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这也好。”卓竟宜这时尽管依然觉着此中另有隐情,但毕竟这样的结果是他求之不得的,所以无论此中有何隐情,于他而言都无关紧要。只是卓竟宜又有些担心陈家那边会误以为是他逼着卓依伶做了这样一个决定,于是试探的去问卓依伶:“这些话你和那边的人说了吗?他们是什么态度?”

    “这些话此前我都和宋阿姨说过了,她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那就好,不然他们若是有什么误会,只怕是……”卓竟宜的话没有说下去,他心里想着,尽管卓依伶和陈瑾轩的婚事是搁置下来了,但这并不表明卓依伶的心就不再向着陈瑾轩那边,于是他端起茶杯来,借此没有将那话说下去。但这时他的心里却还是有些担心,毕竟宋云萍的精明他是清楚的,所以他很是担心宋云萍会误以为这婚事的搁置是自己在幕后设计的,尤其这段时间他偏又不在上海,这看起来就更像是在欲盖弥彰。他如此的忧虑就越是担心宋云萍会因此而记恨他,从而借助陈家在商界依然尚存的声望做出什么于他不利的事来。

    于是这天晚上,卓竟宜就在书房里往陈家挂了一通电话,恰巧那边接电话的正是宋云萍。这时的宋云萍也不清楚卓竟宜对这桩搅黄的婚事究竟了解多少,于是言语间虽是客气的,但却也不露声色。

    而卓竟宜听了她在电话里的语气,心里倒更是有些没底,于是又转而问了一句:“忠庭兄近来可还好吗?”

    “他还好的,只是最近有些忙,每天回来的很晚,这时还没回到家来。”宋云萍说着,朝一旁的陈忠庭轻轻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而陈忠庭自己也明了,这样一通电话若然是叫他去接,怕是处理不好如今两家这关系的,于是从那张圈椅上站起身来,沉默的上了楼去。

    “我这次回来带了些云峰茶,另外还有一块崂山璐石,想来忠庭兄会喜欢的,改日我让依伶送过去。”卓竟宜说着,刻意的叹了一声,“依伶这孩子……”正说到此,就又觉着这话如此说来怕是于己不利,于是又叹了一声说:“我刚回到家,就听依伶说了这样的一桩事情。”卓竟宜言语至此便又是一声长叹。

    然而这时的宋云萍却已然听出他打来这一通电话的目的,心里也放松了几分,心想,既然卓竟宜是在如此的套话,想来必定是这件事的原委卓依伶还不曾说与他听,于是也附和着短叹了一声,“现在的孩子终不像我们那个时候了,都是有主见得很。”

    卓竟宜终于是从这话里听出宋云萍没有对自己的猜疑,更没有怪罪的意思,于是也长吁了一口气,附和着说了一句,“是啊,出去读了几年书回来,如今我们这些家长说的话也都听不进去了。”

    “瑾轩和依伶他们两个人的事就由着他们去吧。不管怎样,依伶都还是我的干女儿,这一门亲也是抹不去的。”

    “那是当然,她母亲去世得早,幸得年幼时有你调教,到大出去读了几年书回来又比从前懂事了许多,才没叫我操多少心。”

    宋云萍听出卓竟宜这话里藏着的话,分明是在暗示她,卓依伶近几年的成长是与她无关的。听了这样的话,她的心里虽是有些不痛快,但转而一想,于卓竟宜这样势利的人呕气似乎也不值得,于是只随意的敷衍了几句便将电话挂断了。

    翌日的上午,宋云萍给卓依伶挂了一通电话,让她这天有空过来她这里坐坐。原本卓依伶这天和人约好要陪陈瑾轩去租房子的,但接到这一通电话又担心若是推辞会叫宋云萍生出什么误会来,疏远了彼此的关系,于是只好将租房子的事暂时的放下,先去这一趟。

    卓依伶去到陈家的时候已过中午,陈子曦正要出门去学校,见卓依伶来,于是又放下书包,在客堂里坐下来。

    卓依伶进了客堂的门,见陈子曦坐在那里,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于是问了一句,“都这时候了还不去学校,就不怕迟到被罚?”

    “本来是要去学校的,只是见着依伶姐你来了,所以就晚点再去,等一下我跑着去不会迟到的。”

    “照你这么说,万一要是迟到了,那不是要怪到我的头上来了。”

    “那怎么会?就算为了依伶姐姐迟到被罚我也开心的。”

    “看你在学校就是没好好读书的,心思都用去学这些油腔滑调了。”卓依伶说着一笑。

    这时宋云萍从楼上走下来,伴随着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温婉的一声,“依伶来了?”

    陈子曦听到宋云萍下楼的脚步声,赶紧拿起书包,朝卓依伶做了个惶恐的鬼脸便急匆匆的跑出门去。

    卓依伶看着他那副样子,好一会儿才忍住笑,应了宋云萍一声,“是的,阿姨。”

    “有件事我该要谢谢你。”宋云萍走进客堂,看着卓依伶说,“好在你没把那件事的原委说给你父亲听,不然只怕是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卓依伶听了她这话,浅浅的一笑。而宋云萍也看出她这笑里掩饰不去的无奈与落寞,于是安慰她说:“怕是除了你,瑾轩他再也逢不着这样懂事又心细的女孩子了。”

    “只是瑾轩不是这样想的,他……”卓依伶说着只觉有些伤心,一丝哽咽令那话没能说下去。

    宋云萍是明了她此时的心情的,即使她那话没说完,她也能猜出她想说什么,于是安慰她说,“瑾轩这叛逆的性格也不知道是像谁,从小就是这样,总是你让他往东,他就偏要去往西,即使本不是他愿做的事,他也固执的要跟你唱一出对台戏,非到你被他气病了不肯罢休。”

    卓依伶听出宋云萍这话不只是在安慰自己,也是想要让她心里再留住一点希望,但她也清楚,如今的陈瑾轩并不只是因了叛逆才拒绝这婚事,他的心只怕是已然被别人占去了的。

    宋云萍见卓依伶神情恍惚的坐在那里也不说话了,于是问了一句,“你近来可有见过瑾轩吗?”

    卓依伶这才回过神来,说:“见过的,只是他现在也不愿和我说话。”

    “他有时候的确是孤僻得让人生恨,就连这次也是一句话不说就这么走了。”这时的宋云萍也实在是再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是无奈的短叹了一声,“兴许过了这阵子,他一个人在外边想通了回来就好了。”

    卓依伶听了宋云萍这话,心里明了,如今就连宋云萍对此也是无可奈何,于是禁不住愈发的悲观起来,俨然这样的事实已成注定。

    宋云萍也明白,卓依伶其实许多事都看的很清,如今之所以还抱有一丝希望,那也只是因她还不愿就这样割舍对陈瑾轩的感情。

    只不过宋云萍也并非对陈瑾轩就真的是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毕竟她是看着陈瑾轩长大的,知道他尽管为人处事是一贯的固执己见,但他的心却是柔软的,柔软得极易为情所动,于是想了想,对卓依伶说:“依伶啊,你下次要是再见着瑾轩,替我跟他说一声,就说现在时局不好,外面又很乱,我和他爸爸都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外面。如今我们年纪也大了,要操心的事本就不少,再这样为他焦心下去只怕是都会要心力交瘁的,就算是为了尽一点孝道,他也该回到家里来。”

    “再见着他,我会把您的话对他说的。”卓依伶这又想起这天还要陪陈瑾轩去租房的事,于是站起身来,对宋云萍说,“可是此前我还答应了瑾轩要帮他找一间房子租下来,原本还准备今天陪他去一趟的。”

    “看来他是真不打算回到家来了。”宋云萍说着无奈的叹了一声,本想向卓依伶打听陈瑾轩如今住在何处,但转而又想,若是如此只怕是陈瑾轩又会对卓依伶生出什么误会,于是也便没有再问,只是对卓依伶说了声,“你坐一会儿,我上楼去去就来。”说着便上了楼去,过了片刻,才又拿了两卷牛皮纸封着的银元下了楼来,对卓依伶说,“我也知道,若是我问你他如今的住处,只怕是会要令你为难。所以,这些钱你也不用直接交给他,若是交给他只怕他为了那张面子也是不会要的。你就跟房东说一声,让他跟瑾轩把租金说少些,吃的住的差多少你代我从这里边给补上。若是这些钱用完了,他还不愿回来,那从此也就由他自己去吧。”宋云萍说这最后一句话时,心里是有些气的,这气愤甚至令她忘了掩饰而尽显于言表。

    卓依伶很少看见宋云萍这般生气的样子,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忽然觉着自己如今夹在中间倒成了最难做人的。

    宋云萍这时也觉着自己有几分失态,于是露出一脸的微笑来,看着卓依伶温婉的说了一句,“这也实在是难为你了。”

    卓依伶接过那两卷牛皮纸封着的银元,不无几分凄婉的笑着说,“那我这就去了,改天我再来看您。”

    “好的。时间也不早了,陪瑾轩租房子的事还是等明天再去吧,你若这时候陪他去,只怕是回家的时候天都已黑了,毕竟现在世道不好,外面乱得很。”

    “我知道了。”卓依伶一面应着,一面走出门去。

    “回到家记得挂一通电话来,也好叫我放心。”宋云萍说着将卓依伶送出了门。

    尽管卓依伶在这条深深的弄堂里已然越走越远,但宋云萍却始终站在墙门的外边,看着她渐渐依稀的背影,不禁轻声短叹。这时的她想不明白,何以陈瑾轩会要拒绝卓依伶这样一个在她看来温婉得体的女人,直教原本应是皆大欢喜的事变成了如今这样尴尬的局面。而她更不明白,当下的时代,许多爱情往往注定了就是一场闹剧,非闹到生死离别不为爱情,唯有那爱情毁灭才会于婚姻留下一席长久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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