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已逝的天空俨然这颓废的城市在漆黑的夜色里黯然失色,在穿过弄堂的阵阵风声中,陈瑾轩站在天台上,看着远方已不能望见的地平线,在水门汀的栏杆上熄灭最后一支哈德门。

    楼道里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和一声温婉的,“陈先生。”

    陈瑾轩转过身去,见着那上楼来的人,浅笑着回了一声,“方小姐。”

    “你还没有吃饭吧?”方晓苒看着他说,“不如一起来吃吧。”

    “那怎么好意思。”陈瑾轩侧过身来,一面说着一面拈起栏杆上熄灭的香烟往外扔了出去。

    “没关系的,一起来吃吧。”方晓苒笑了笑开玩笑说,“你该不会是担心菜不合胃口才推迟的吧?”

    “怎么会呢?既然方小姐盛情难却,那我就不客气了。”陈瑾轩说着随方晓苒一道下了楼去。

    这天吃过晚餐,方晓苒沏了一壶茶,与陈瑾轩坐在楼下的客堂里,只是这两个都是有些内向的人,虽说彼此间已不像几天前那样生疏,但却依然是不知说什么好。正当这屋里的空气近乎要凝固的时候,陈瑾轩站起身来,对方晓苒说,“对了,方小姐,我有件东西送给你。”说着便上了楼去。

    过不多时,陈瑾轩手里捧着一本书走下楼来,方晓苒见着他手中的书不禁站起身来,看着他掩不住愉悦的浅浅一笑。

    “这本《flyingfire》是过去一个朋友送我的,因为是英文版,而我当初学英文又很不用功,所以就这样一只随身带着,也不曾去读过它,觉着很是可惜。我想方小姐的英文终归是比我要好的,所以我想把它送给方小姐。”陈瑾轩说着,将那书递向方晓苒的手里。

    而方晓苒虽是接过这书,却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腼腆一笑说:“这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陈瑾轩于是又在椅子上坐下来,半开玩笑的笑着说,“人生无所谓错过一千个好人,但逢着一本好书是切记不可错过的。”

    “陈先生这话说得倒有几分像这书中的俳句了。”方晓苒于是一笑说,“那这书我就收下了。我试着把它翻译出来,若是有些译得不通的地方,到时候再麻烦陈先生指教。”

    “指教不敢当,不过如果能和方小姐一同译书我倒是求之不得。”陈瑾轩说着,端起茶杯来品了少许,又将那茶杯放下,这又看着方晓苒说了一句,“对了,方小姐,以后你不妨就叫我瑾轩好了。”

    “好的,那你也可以叫我晓苒的。话说回来,总是这样陈先生、方小姐的叫着,我也觉着有些拘谨,总觉着很不自在似的。”

    “我也觉着那就像是两个深度近视的国文老师在学校的走廊上碰面一样。”陈瑾轩一面这样说着,一面两人都因这句话想象着两个戴着宽边眼镜的老学究碰面时文绉绉的酸腐,禁不住的捧腹笑起来。

    正当他们聊得尽兴的时候,外面传来轻扣门环的声音。方晓苒听见那敲门声略显不耐烦的微微皱了皱眉,站起身来,嘀咕了一句,“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一面小声的自语一面走出客堂去,穿过天井,站在墙门的后面将一侧的门轻轻拉开一条缝,借着弄堂里路灯的微光朝外看了一眼,这才笑着说了一句,“是依伶啊。”说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扇墙门,将那门外的人迎了进来。两人走过天井的时候,方晓苒还半开玩笑的语气小声说了一句,“你是特地来看陈先生的吧?”

    “谁说的,我是特地来看你,顺便看看他。”

    方晓苒听了她这话,眨眼一笑,便快走了几步站在客堂的门边向陈瑾轩说,“陈先生,依伶来看你了,你们慢慢聊,我回房看书去了。”说着转过身来朝卓依伶笑着眨了个眼,便拿着陈瑾轩方才送给她的那本《flyingfire》上了楼去。只是走到楼梯的转角,她却又禁不住回过头来朝楼下看了一眼。

    这时卓依伶沉默的走进客堂里寻着离陈瑾轩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下,侧耳听着木楼梯上不再有脚步声传来,这才小声的问了陈瑾轩一句,“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习惯的。”陈瑾轩说着,站起身来,重又沏了一壶铁观音,倒出一杯递到卓依伶手里。

    卓依伶接过那杯茶,却只是捧在手中,既没有去品也没有将茶杯于一旁的八仙桌上放下,过了片刻才问了陈瑾轩一句,“我听说你把银行的工作辞了。”

    陈瑾轩听了她这话,只是默许的一笑,没有回答。

    “我想我是能猜到原因的。”卓依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微微的垂下头去,看着手中的茶杯,问了一句,“找着工作了吗?”

    “找着了。”陈瑾轩看着卓依伶手中捧着的那杯茶,有些发呆的说了句,“在家小报馆。”

    “那就好。”卓依伶说着站起身来,放下手中的茶杯说,“我回去了,车还在外面等着。”

    “我送你出去吧。”陈瑾轩于是也站起身来,陪着卓依伶一道出了门去。两人走到墙门外的时候,卓依伶转过身来,对陈瑾轩说,“不用送了,天冷,回去吧,车就停在弄堂口。”

    “依伶,”陈瑾轩看着转过身去的卓依伶,犹豫着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辞去银行的工作事先该告诉你去和伯父说一声的。”

    “没关系的,”卓依伶侧过脸来浅浅的一笑,说:“我会去和他说的,阿姨那边我也会帮你去说的。其实我也觉着,在报馆工作比银行更适合瑾轩你。”

    陈瑾轩于是看着卓依伶感激的一笑,却也没有言语。

    “那我走了,你回去吧。”卓依伶说着转过身去,也没等陈瑾轩说一声再会,就这样朝着弄堂口径直的走了。

    陈瑾轩站在乌漆的墙门外边,看着卓依伶一路走去的背影,直至那背影消失在弄堂口那辆墨绿色皮尔卡轿车的外边。他看着她这一路的走去都没再回头,只是他却没看见,坐进车里的卓依伶隔着车窗回望这条深深的弄堂时,那一脸的失落又不甘失落的痛苦。

    卓依伶清楚的知道,在她与陈瑾轩之间的瓜葛已然越来越少,少得已近乎要陌生,她害怕这濒临绝望的疏远,可是这疏远又似乎是命中的注定一般让人无可奈何。

    然而上帝偶尔也会是公平的,尽管他于世人的命运面前时常积极的关上一道门,且总是忘记去开启一扇窗。但这一次,卓依伶是有着几分幸运的,在她濒临绝望的尽头,命运正悄悄的为她开启一扇窗子,尽管于卓依伶而言,这扇窗通往的地方终是替代不了身后那门里的世界。

    卓依伶在翌日的早晨先是给宋云萍挂了一通电话,而后于下午去了一趟陈家。

    这天她去到那里的时候,宋云萍一如往日的亲切,且亲切得十分自然,这令原本有些尴尬的卓依伶倒是少了许多拘谨。

    就在卓依伶向宋云萍说着陈瑾轩近况的时候,楼梯上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只是陈子曦虽是蹦蹦跳跳的下了楼来,但当他站在走道上朝客堂里望了一眼,见着卓依伶之后,便又斯文的点头一笑,就又一语不发的踱着文静的脚步走开了。那举止像极了小说里老派的绅士,直教卓依伶和宋云萍见了莫名其妙的彼此对视了一眼,而后都禁不住微皱着眉心捧腹笑起来。

    陈子曦一听便知道那是在笑他,于是很不满意的走进客堂去,皱着眉头看着他们问了一句,“你们做什么笑成这个样子?”

    “我们是笑你刚才那副老派绅士的扮相。”宋云萍止住笑说,“也不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尽出洋相。”

    宋云萍原本以为自己这样说他,陈子曦又会像以往那样装作吃了天大的亏,借机跟她要买个玩物来做补偿。然而这天陈子曦却并未如此,而是很不好意思的红着脸,像朵萎蔫的花转身上了楼去。

    听着陈子曦上楼的脚步声,宋云萍不禁浅笑着说了一句,“今天倒是怪了,整个像变了个人,居然还会不好意思了。”

    “兴许子曦他是真的长大了、懂自尊了。”卓依伶于是猜测着说:“我想他原本是想让我们夸他几句的,结果刚才我们却那样笑他,他那心里怕是会要失落的。”

    宋云萍听了卓依伶的话,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说:“他这哪里是长大了,不定是看了什么电影,觉着里面的人时髦于是依样学来罢了。”

    卓依伶听了于是沉默的一笑,接着又坐了一会儿,喝尽那一杯尚有些温度的曼特宁,这才站起身来告辞。

    宋云萍心知,此时纵然她想让卓依伶多待一会儿也是寻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毕竟因为陈瑾轩,如今陈家与卓依伶的这层关系已变得多少有些尴尬。于是宋云萍也没有挽留,只是随着站起身来,说了句,“有空就来坐坐,我平日都在家里。”一面说着,一面已送卓依伶走到了屋外。

    “好的。”卓依伶应着她的话回过头来浅浅一笑。

    “那我送送你。”宋云萍刚这样说,屋里的楼梯上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子曦下了楼来,对卓依伶说,“依伶姐,我送你吧。”说着又看了一眼宋云萍。

    宋云萍点了点头,“那你就送送依伶。”说着将两人送到门口,与卓依伶互道了一声“再会”,便转身进了屋里。

    陈子曦陪着卓依伶在狭长的弄堂里并排走着,只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这时的卓依伶正心情复杂的想着心事,而陈子曦虽是有着满腹的话想对卓依伶说,可是当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两人快要走到弄堂口的时候,卓依伶侧过脸来,朝着陈子曦浅浅的一笑,温婉的说:“就送到这里吧,外面冷得很,赶紧回去。”

    “依伶姐,”陈子曦这时再也顾不上犹豫就问了一句,“你还爱我哥哥吗?”

    卓依伶听他如此问,一时也不知他的用意,只是有些茫然的看了他一眼,就又转过头去,面露一副苦笑。

    “如果,”陈子曦见她没有回答,于是又问道,“如果你已经不会和我哥哥结婚了,那我可不可以喜欢你?”

    他的话令卓依伶禁不住的流下泪来,这泪是因为于陈瑾轩不甘的绝望,也因为陈子曦这话而有些感动,只是她不能接受陈子曦,因为她的心里还没有将陈瑾轩放下。她只是低下头去,轻轻地拭去眼角的那一点泪痕,小声的说了一句,“子曦,快回去吧,要下雨了。”便独自走出了那条狭长的弄堂,将陈子曦落寞的身影孤单的留在身后的弄堂里。

    陈子曦见着卓依伶远去的背影,他的心里这时是失落的,只是这失落却不至于叫他绝望,毕竟卓依伶也没有拒绝,陈子曦至少还能因此于自己些许安慰,也不至于失了他原有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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