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如何不知其中的意思,料想昨晚之事姑父也是知道了。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姑父还能想着给他准备两个俊俏丫头,想来也不曾怪罪与他。只是他毕竟是客居于此,又是晚辈,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请安之时便婉转的说了此事。

    林如海满意的点点头,说道,“你一个年轻爷们儿,又是离家在外,身边有一两个妥当人也是应当的。只是这外头总归不必家里,万事经心,切勿迷失了本心。于其他,也是这个道理。”这也是听说贾家的子侄,多是些纨绔习气者,每日饮酒作乐,甚至聚赌嫖娼,无所不至,因此如海有心提点。

    贾琏颇有些难为情,诺诺的应了。要说这些事儿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可是常见的很,若是有哪一个不会饮酒作乐的,反遭人耻笑。只是在林姑父面前,他多少有些拘谨。这可是正经科举出身,居于高位的人,自家二叔总被称赞有祖父遗风,却是不能跟林姑父比的。

    ☆、第004章辞世

    话说贾琏在如海的点拨之下,果真老老实实的待在林家,连昭儿、旺儿等跟了他好些时候的几个小厮都目瞪口呆。琏二奶奶是出了名的厉害,是以在家时除了平儿,琏二爷是一个通房都没有,更别提正经的小妾了。如今好容易没了二奶奶这个醋坛子,又是在烟花似锦的扬州,这二爷如何还能忍得了?他们都忍不住猜测,难不成,是林管家送来的那两位姑娘有如此大本事,连二奶奶都管不住的人都能收拾的服服帖帖的?

    贾琏可管不了这么许多,林姑父每日几句话,总能让他获益良多。贾赦本就是个糊涂人,贾家的家学又乱的很。贾琏如今那点花花肠子,都是跟贾珍他们混闹出来的。虽说在外头奔走的时间长了,也摸出一些门道来,但也不过是些皮毛。而林如海所言,却是大半辈子的经验之谈,更多的是官场宦海中无声的斗争。他虽然胸无大志,也不指望像林姑父这样官居要职,只是总归在京城里头走动,多学点是没有坏处的。

    更有一点,这贾琏从小没了娘,贾赦又是那样一个糊涂人,他们这房也不得老祖宗待见,是以他小时候竟是未曾有亲近的长辈教育过。身为长子嫡孙,他自然不缺吃穿,身边也是丫头婆子一大堆。而比他大了一岁的贾珠,除了这些之外,更有二叔的悉心教导,老祖宗如珠如宝般的疼爱。那年贾珠中了举人,他曾想过若他也有这样的父亲,是不是也能榜上有名,光宗耀祖?只是这个念头一瞬而逝,便被他置于脑后。谁不知道荣国府琏二爷最不喜欢读书的,整日介就喜欢斗鸡遛鸟儿。

    这回有了林姑父处处提点,贾琏放佛看见了当年二叔对珠大哥的教导,父慈子孝,不外如是。

    多日观察之后,林如海看贾琏并非真正无可救药的纨绔子弟,且他又有心求教,也乐得指点。倒不是想着能让贾家有个明白人,只盼着贾琏能够念着这份好,日后善待玉儿罢了。所说荣国府二房居正房的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然而这袭爵自然是以嫡长子一脉。只要贾府不倒,贾琏好歹还能袭个三等将军呢。再者他夫妻二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即便没有实权,到底是行令者,有时候行事更加方便。

    只是多半时间,林如海还是跟女儿谈天说地,尽量教她一些道理。后宅事务上他不懂,想来在贾家有岳母大人操心也不用他费心,他能嘱咐的,多半还是些处事之道和保养之法。他的身子愈发沉重,已经上了折子,现如今就只是赋闲在家,每日休养罢了。尽管如此,如海还是觉着时间不够,还有许多话未吩咐,只是这身体真的是每况愈下。

    如此过了两个来月,林如海终于没能熬过去,在睡梦中溘然长逝。

    黛玉这两个月来一直陪伴着老父,每日持汤奉药,还要与他说话解闷,只为了让父亲能够早日病愈。那年母亲去世之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再加上这三年客居贾府的生活,黛玉更加不想失去了父亲这个最后的依靠。

    父亲这几日的谆谆教诲她都用心记着,可她也不过是个未满十岁的小丫头,纵使再早慧,这么多的处事之道,哪里就能都理解了。尤其是如海这么一去,黛玉全然没有了主心骨,每日里除了守灵就是吃药,哪管得了其他许多事。

    贾琏因得了指点,又拿了好处,操办起丧事来更加尽心尽力。且林家的亲戚不多,具是些远房的,处理起来倒是便宜的很。又有林如海的许多同僚、同窗前来拜祭,却是让贾琏长了不少见识。

    在这扬州一地,林如海这位兰台寺大夫兼钦点两淮巡盐御史可以说是江南的土皇帝,是整个江南官场争相追捧的对象。虽说是树倒猢狲散,然林如海自有一套为官之道,与扬州的众多官员私交甚好。且又有圣旨到,钦赐林如海谥号“文正”。

    按当朝例,凡一品大臣过世,由圣上决定是否授谥。而正一品以下官员除非特旨,例不授谥。注1如今林如海以二品的官职,受“文正”的谥号,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也因此,纵然林家只剩下个女公子,却有许多人上门吊唁。

    来客中少有女眷,偶有几个,也是跟林家关系亲厚,贾敏在时时常往来的。这几位黛玉也是熟悉的,又多怜惜她一介孤女,宽慰几句也就罢了。是以相比在前头忙的贾琏,黛玉倒是轻松了不少。

    只是几日来,她的泪水就不曾断过,又是水米不能进,急煞了紫鹃雪雁等人。每日除了汤药,便是参汤。只是这些汤水也是喝不下去,只喝几口便又要吐了。几人轮番劝说,黛玉仍旧不肯回房歇息,白日里只在上房坐着抄经书,入夜后便跪在灵堂前守灵。

    因林如海祖籍姑苏,便还得送灵回苏州,只在扬州停灵满四十九日罢了。原也不算什么,这点子事儿贾琏自然能应付的来,何况还有林升等人从旁协助。可偏偏林妹妹这样子,让他心里着急。

    贾琏比几个姊妹年长好几岁,且又成了家,自然跟他们不甚熟悉。往日里也就听自家媳妇儿经常说起这位林表妹,确实有沉鱼落雁之姿,文君清照之才,可偏偏是个纸糊的美人灯。他原还不信,可这几日见了,才知道此言非虚。

    因从小体弱,黛玉本就生的单薄,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也因此,体态丰腴的宝钗倒是更得人喜爱。如今又哭了几日,连声响儿都发不出了,只干流泪,素白消瘦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好不惹人怜爱。只如今的头等大事便是送灵回苏州,黛玉这幅模样着实让人担心。

    贾琏也无甚办法,只能吩咐紫鹃精心伺候着,好歹过了七七四十九日。

    贾琏提前跟黛玉说了,让她将要带的东西整理出来,到时候便从苏州直接回京。再者扬州林府却是官邸,能停灵四十九日已是上头的恩典,从今再不能住了。新任巡盐御史听闻就在路上,不日便要到扬州了。

    黛玉从不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只是父母的遗物总该留个念想。母亲留给她的东西多半都在上回进京的时候一起带着去了,如今就只剩下父亲留给她的书。她也是个嗜书如命的人,自然不肯讲这些珍贵的残本古籍随意扔下,又怕下人们毛手毛脚的把书画给碰坏了,是以竟是拖着不胜羸弱的身子,亲自收拾了。最后满满当当收拾了两箱子出来,这也已经是精简过的了。

    四十九日一过,贾琏便带着黛玉,送林如海的灵柩回苏州。黛玉也是想着让父亲快些入土为安,强撑着身子不曾倒下,倒不像之前母亲去世时那样病得不能起身。贾琏并伺候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毕竟这扶灵是大事儿,若是林姑娘再出点什么事儿,哪里还能照应周全了。

    贾琏按着林如海的吩咐打点了林家的财物,又私下里得了好处,对黛玉也对了分耐心。更何况他也是幼年丧母,如今见了黛玉这样的,难免动了恻隐之心,一路上也好生照应着。虽说这一趟差事实在不好做,到如今已经离家快半载了,只是收获却也不小。贾琏得意的摸着贴身荷包中的东西,觉着这回真是赚了。不仅得了姑父的指点,还拿了实惠的好处,这一场丧事做下来还认得了不少官员。虽然都是些江南的地方官,谁知道别人家以后怎么发达呢,多认识些个人总归是好的。

    苏州之事一完,贾琏便带着黛玉回京了。

    仍旧是那条大运河,两岸的景致也并无太大的变化,黛玉临窗而坐,心中却是比三年前更为凄苦。那时她虽没了母亲,心中悲痛难抑,好歹家中还有父亲,总算有个依靠。又兼年纪还小,想得不多,只是舍不得父亲,又对京中外祖家充满了好奇。

    可是这回,她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二品大员家的小姐,沦落为一介孤女,投奔亲戚。黛玉素来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这样。又想到贾府那位客居的宝姑娘,虽没了父亲,到底有亲娘和哥哥在呢。本就比她得人心,这回两下里一比较,指不定那些碎嘴的婆子要在背后怎么念叨。好在外祖母真心疼她,待她比迎春姐们几个更好。又有宝玉,自称为护花使者,从小耳鬓厮磨,一块儿玩闹,同旁人更添几分亲近。

    宽阔的水面上,一前一后两只大船缓缓地驶向北方。岸边间或有被惊起的水鸟,长鸣一声直冲向天际,不多时便不见了。

    黛玉接过紫鹃拧干了的热帕子,在脸上敷了敷,顿时觉得紧绷的脸皮松快了不少。事已至此,她便是日日夜夜顾影自怜,又有何用呢。只是看到桌上摊放着的书本,上头还有父亲亲笔写的注释,泪水又止不住得流了下来。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万般愁思,更与何人说。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清代大臣的谥号规定:一品大臣过世,按例请皇帝决定是否授谥。一品以下官员除非特旨,例不授谥。得谥号者只有曾入翰林,或获授大学士者才用文字。而文字的谥号中,又以文正最为难得;只能出自特旨,不能由群臣擅议。

    ☆、第005章重生

    那日,如海劝了黛玉回去休息,便睡下了。说是睡下,也不过是闭目养神罢了。这两日精神头好了许多,每日都可以稍坐一会儿,不比前几日只能躺着。

    黛玉年纪小,还不懂,只以为父亲的病终于有了起色,欢喜得什么似的,整日伴着父亲说话,憧憬着日后父女二人相依为命的日子。

    如海心中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但也不忍让女儿伤心,便瞒着,直到这一天。原以为会同前几日一样无法轻易入睡,但是这一晚,林如海才躺下,便恍惚的睡去。

    如海不明白,才闭上的眼,为何还能看见这一切。本是一片暗黑,渐渐地在远处聚集了一个白色光点。耳畔隐约传来声响,那豆大的光点也愈发的大了。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林如海侧耳听了,似乎是在叫他。想起老人们说过的,弥留之际,会有黑白无常来人间拉魂。他们一黑一白,口中念着人的名字,确认无误之后便用锁魂钩将人的魂灵勾了,带往地府。如海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一向奉行敬鬼神而远之。可此时,他觉着这老话似乎是有道理的。瞧着眼前的场景,除了还未显现真身的黑白无常,可不就是同传说的一样吗。想来那白色的光圈处,就是地狱的入口了。他倒是不惧怕什么,这么多日子怕就是等着这一天呢。只是有些好奇,真不知这阴曹地府是个什么模样。

    林升又唤了几声,只见床上的人仍旧是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记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这太太刚生了小姐,一堆事儿等着老爷做主,可这会儿老爷却偏偏晕了,闹得前头和后院都不得安生。

    外头又来了两个管事儿的请示,林升随意打发了,壮着胆子推了推床上的人。大夫已经说了老爷并无大碍,但他还是得想些办法让他快点醒过来。

    林如海往白光处走了几步,等着黑白无常来接人,忽而那声音就停了。他四下里看了看,背上又被人推了一把,直将他推进了白光里头。如海紧闭双眼手上虚空一抓,待稳住脚步便想睁眼看看眼前的景象,心下还在想着这阴曹地府到底是何模样。

    林升见老爷睁开了眼,激动的都找不着调儿了,好半晌才说得了话,“老爷,老爷您可算是醒啦,可还觉着晕吗,要不要再让太医来看看?太太那里太医已看过了,说是无甚要紧的,只是太太到底有些年纪了,月子里要好生保养。老太太那里也着人去报信儿了,老太太高兴得很,赏了阖府上下三个月的月钱。去荣国府报信的人,奴才也安排了。这会儿后院那里也收拾的差不多了,您看要不要过去看看?”

    林升说了这么一大堆的话,连气儿都不带喘的。林如海只能听着,毫无机会插嘴。趁着这当口,林如海眨眨眼,四周看了一圈。熟悉的摆设,熟悉的脸孔,终于确信自己并未置身于阴曹地府之中。而且若是没记错,这房中的摆设,该是京城林府才是。那么他如今算是什么?借尸还魂?可他还是林如海;黄粱一梦?无论如何也梦不了一生吧。

    “林升,”林如海一开口才发现他现在的声音虽然带着些许喑哑,但一点都不似之前病入膏肓时那般弱不可闻,“我这是怎么了?”

    林升犹豫了,看样子老爷是不记得了,那他是说还是不说?

    林如海皱眉,自己撑着在床上坐了起来,“问你话呢,难不成有什么难言之隐,何故吞吞吐吐的。”

    林升无法,又往床边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回老爷的话,您才刚在产房外头听到了小姐的哭声,一时激动,便,便晕了过去。”

    林如海看似沉稳的坐在那里,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如百爪挠心。多亏了在官场沉浮的二十多年,才没让他再次晕过去。这样熟悉的地方,加上林升的话,如海哪里能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他这一生,如此失态的情状,除了从贡院出来那次,便只有玉儿出生那一回了。凭他上辈子见过多大的世面,便是跟那人持剑相对时,林如海也不曾有丝毫畏惧。然而此刻,他是真的慌了。明明上一刻还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临睡前才跟女儿说过话,现下却回到了多年以前,初为人父的时候。

    林升见老爷又愣在那里,觉得果然说实话并不好,暗自后悔。只是想起后头的情况,少不得再次压低了声音提醒,“老爷,您要不要先去看看小姐?”

    虽说是小姐,总归是林家这一代第一个孩子,老爷该不会是不待见小姐吧?那可就糟了,林升心想,若真是这样,他刚才可又说错话了。

    林如海仿佛才想起来这事儿一般,挣扎着下床,口中喃喃道,“去,自然要去的。”那可是他这一生唯一的孩子,他的玉儿。不管这事有多蹊跷,有多不可思议,他现在也无暇顾及。即便这才是个梦,他也要再见见玉儿再说。

    林升赶紧扶着林如海站定,招来外头的丫头进来伺候。一边庆幸才刚的吩咐一点没错,看来老爷对小姐很关心。他跟了老爷这么长时间,还真没有多少次见过老爷如此失态。想来之前也是太激动了,这才晕了过去。

    而此刻后院产房中,贾敏拼尽了力气生下来孩子,得知是个女儿后,也不知是气晕了还是累得睡着了,想来得第二日才能醒。而小黛玉,早已经被接生婆们洗干净,用绿色襁褓包裹起来,由早准备好的奶娘抱着去了隔壁。

    林如海在产房外头问了贾敏的大丫头石榴几句话,得知贾敏一切安好便径直去了黛玉暂住的屋子。产房历来是不祥之地,身为男子不可随意进入。且果真论起来,他如今也没有此等心思去关心贾敏。

    如海从奶娘手里小心的接过黛玉,这手法却是上辈子跟奶娘学过的。才出生两个多时辰的孩子很是难看,全身发黑的皮肤皱缩着,像只小猴子。可在如海眼中,却是最美不过了。瞧这小鼻子小眼睛,日后可是个大美人呢。

    这样的场景放在从前,却是不曾出现过的。虽说黛玉是林如海第一个孩子,但到底是个女儿,他当年晕倒之时还不知男女,醒来后又觉着尴尬又觉着失望,因此对黛玉并不如现在这般上心。那贾敏自进了林家门十几年,好容易坐了胎,只得了个女儿,心中郁闷不消细说。尽管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疼惜的很,但还是有一分怨念。也因此月子里不管下人们伺候的有多周到,最后还好落下了病根。倒是林老太太欢喜得很,这个孩子不管男女,好歹是她儿子的种。能有一个便能有第二个,儿子能生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如海抱着孩子,湿了眼眶,低低的呢喃着,“玉儿啊,爹爹的乖玉儿。放心,这回啊爹爹说什么也不会不要你了。”

    却原来,在如海昏睡中,曾恍惚听见黛玉在床边哭诉,将那些不敢说的不快都吐了出来。黛玉不曾料到,那时的如海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却把她的话一字不落的记下了。路途上举目无亲的彷徨,夜深人静时对父亲、故乡的思念,听人嚼舌根时候的委屈,最介意的还是当日如海将她送去了贾府。也是那时,如海才知道,黛玉出发那天的一言不发,不是因为不舍,而是怨恨。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最亲近的父亲,一定要把她送走。

    如海抱了好一会儿,直到才出生的黛玉咧着嘴大哭,复又将她交到奶妈手上去喂奶。这小而柔软的身体离开他的那一刻,如海才不得不信,他是真的回来了,回到了玉儿刚出生的那一年。才刚抱过孩子的双手微微颤抖,凭谁碰上这种事儿都会觉着不可思议。这里丫鬟婆子一大堆,如海怕泄了真相,嘱咐了奶妈将黛玉照顾好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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