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象

    《易》曰:“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至治之世,日月星辰,行有常道,次有常度,无足纪也。然而异日怪风,中天已见,或谓气运使然,未必全关人事。《春秋》不书征应,殆为是耶?后世谈占验者,莫精于刘向。董子、京房祖述而推广,言之凿凿,卒无补于丧乱。是果修救之无术欤?抑数定不可挽欤?要之:天道远,人道迩。不能尽人而不信天,是无天也;不能尽人而任天,是无人也。无天,将太白入井而诬其渴,乱亡固莫救矣;无人,如长星示变而劝之酒,灾异其可弭乎?予生也晚,不获睹景星、庆云之盛。又不敢习天官言。偶有见闻,惟取法于《春秋》纪灾不纪验之意,忆而纪之,忘者阙焉。至于征应,以俟明于理数者。

    崇祯三年庚午,荧惑入东井,退舍复赢,居数月。

    四年辛未四月,太白昼见,荧惑再入鬼宿,犯积尸气。

    八年乙亥九月,荧惑犯太微,两日并出。或曰黑光摩荡也(两日并见,疑是九年事。时有进述者,潘师鲁卿曰:“日岂有二?此即所谓黑光摩荡也。”予从潘师乃九年,非八年也。或九年述八年事,亦未可知)。

    九年丙子六月,夜有大星如斗,光芒数十丈,自西南东流,声如雷。

    十年丁丑正月朔,日食。春,太白昼见。六月,太白经天。

    十一年戊寅二月朔,日光摩荡竟日。十一月五日,日中有黑子,黑气摩荡如两日。

    十二年己卯正月三日,日光摩荡,自旦及暮。五日,日旁有青黑气若战。十月一日,彗星见,朝廷修省免刑。

    十三年庚辰闰正月,则正月六日犹十二月节也。大雨震雷,有如夏月。九月望,有两日出没。

    顺治二年乙酉六月,时闻空中声响如沸,人皆谓之天愁。又晴皎无纤云而细雨沾湿。

    三年丙戌五月十六日,早有二日相荡,其一在南。六月二十三日,天星乱落如雨。八月以后,天鸣相继。

    四年丁亥八月,时闻天鸣,惟初六夜尤甚,西南声沸如雷。廿六日夜亦然。

    六年己丑十二月初五,夜有黑虹贯于月下。十九日夜,大寒节,雷电大作。

    七年庚寅十月辛巳朔,午、未之交,日食将既,予祭先初毕,撤馔时,忽冥如薄暮,或云直有见星处。十一月二十九日戊寅冬至,微雪降。夜复震,

    八年辛卯六月二十乙丑夜,有大星自北斗陨于南箕,光芒数丈。七月二十四日己亥白露,戌时,有星大如斗,孛于斗牛之间,光芒丈余,照耀如雪,牛马皆惊。

    十年癸巳七月,时闻天鸣。惟三十日癸亥,日将暝,四野声沸如鸣风筝。

    十三年丙申闰五月十五壬戌,月食。六月初一戊寅,日食。十一月庚寅望,自申至酉,月食既。九月初十乙卯,黑虹见。

    十四年丁酉正月一日甲辰朔,日食。十六己未望,月食。五月十五丁巳望,月食。

    十六年己亥三月二十六日丁巳,申、酉之交,大星流于西南,光芒数丈,自天中起,下至于地,形如匹练,声如震雷。六月初三壬辰,黑虹见于昏之中天。十六日乙巳,酉末白虹见于中天,自南亘北。

    十七年庚子九月初一日癸丑,午后中天有大星如斗,色赤,陨于西南,轰然有声。十五日丁卯酉末,月食殆既,内有红光如火,历数刻而逆出。

    康熙三年甲辰正月十五戊寅望,戌时,月食殆既,移时方出。十一月初五壬辰冬至,夜半,彗星出东南,上指数丈,光芒如帚,至十四日辛丑,彗芒下指东北,直至月终,渐缩而光淡。十二月戊午朔,申初,日食八分。

    四年乙巳四月二日戊午,太白昼见,以后时见。

    五年丙年五月十二日壬辰,戌将末,白虹贯月,自东亘天,直至西极。

    七年戊申正月二十八日丁卯,彗星见,光芒下指,长数丈。

    八年己酉四月癸亥朔,日食,自未至申而复。

    十一年壬子二月二十五日辛丑,大雨雹。予方读书于张氏不窥轩中,午、未之间,忽然雨雹,大者如胡桃,小者如龙眼,顷刻庭间积与阶齐。

    十二年癸丑正月五日丙子,震雷。十一月六日辛未,酉刻,雷电大作,时予在郡城旅馆,见之。

    十三年甲寅十一月二日辛酉,未刻,黑虹贯日,东西亘天,少顷而散。

    十五年丙辰六月九日庚申,昼,太白见于西方。

    十六年丁巳正月戊寅朔,旦,雷电,俄而大雪。十月二日,京师星陨,朝廷遣使迹之,得巨石,有古文,人莫能辨。

    十七年戊午四月二十三日壬辰,未刻,雨雹。六月十三日壬午,青气竟天,朝廷下诏修省。时予在江阴,不及见,归阅邸抄知之。八月初十日戊寅夜,天鸣四野,声沸如雷。

    十八年己未正月丁酉朔,辰、巳之间,两日叠见者久之:一浅黑色,一淡白色。是朝,竟日光不射人。十五日辛亥,酉初刻,雷电大作。八月初二日甲子,京师地震甫息。晚见两日,始而上下相斗,既而两日并行。二十三日乙酉,山西乡宁县大雪,冻死种植。十月初一壬戌,风雪闭天,雷声大作,予在泖上见之。

    十九年庚申六月十六日癸酉,未时,京师天鼓鸣,自东南以至西北,有白气一道下垂。或云星陨也,见邸抄。十一月丙辰朔,冬至。越一日丁巳,薄暮,长星见于西南,自申及酉而没,形如匹帛,白光数丈。三四日后,渐趋而北,上贯斗柄,逾月不灭。二十九日甲申,夜分,白虹亘天,自西及东,云不能掩。

    二十年辛酉正月十五己巳望,月食既。

    二十一年壬戌七月二十七日壬申起,每夜彗星见于西南,光芒四五丈。皇上面谕群臣,同加修省。

    二十二年癸亥正月十六日戊午,月食,自早至暮,时闻雷声。立春后八日也。

    二十三年甲子五月初十日乙亥,太阳生耳。十四日己卯,月边有白气。二十二日丁亥起,太白昼见,京师有黑风雷电之异,俱见邸抄。

    二十五年丙寅九月二十二日癸卯,立冬,夜,雷电大雨。

    二十七年戊辰三月十五日戊子,月食,四月癸卯朔,日食,自辰至巳,食几六七分,日色无光。七月十四,夜,黑虹贯月。八月初二日,薄暮,白虹贯日。初三日,黑虹贯日。

    二十八年己巳十一月初十日癸卯,冬至。前二日辛丑夜,电光闪烁,雷声殷然。先是六月十八日癸未午时,余在笋里馆中,众言太白经天,皆于背阴处观之,星光炯然,予虽望而不见,然众皆指示为确见也。十一月十八日辛亥夜,酉时,时雪初霁,闻淅沥声,疑为雨霰,启户视之,星斗一天,烂然无纤云,而雨洒不止,食时始定。先是月初,东南有白气一股,自上下冲,约长数丈,吾乡见者甚众,皆言下有三星,星上生芒,至上而渐阔;但据邸报钦天监所奏,止言白气,不言三星也。

    三十一年壬申正月丁亥朔,日食。巳、午之间,余所见不过三分。下午,日色无光。据笋里诸生云:日食后,有白气纵横出入于日中,而黑光如日者,数十相间,上下于气内,尤异徵也。

    历法

    有明一代之《大统历》,其法本于元太史令郭守敬之《授时历》。一岁二十四气及每月日之出入,有时刻而无分,昼夜十二时共应九十六刻,以子、午二时独多二刻,故分昼夜为百刻。月之上旬,计日而无初字,值日之建满平收开成除危等列于二十八宿之上,至详且悉也。迨后相沿日久,气候不无渐差,以历宫拘守成法,无变通傍救之材耳。

    本朝创兴,肇颁时宪历日,用西洋陪臣汤若望为钦天监正,依其国之算法,凡逐月日之出入以及十二月之二十四气,俱各就京城、省城准定。即日食、月食之分数亦然,似更较详。历日面页明刊“钦天监钦奉上传依西洋新法印造时《宪历日》云云,以昭一代大典。若望锡号通微教师,官加通政司使,又加一级,仍掌钦天监印务,可谓知遇之极隆矣。

    康熙五年丙午,退汤若望而以张其淳为监正,始于历面去“钦奉上传依西洋新法”字样,仍仿《授时》、《大统》历法,然而西洋法犹参用之,未尽废也。

    康熙六年丁末,以进士马祜、武举杨光先为钦天监正,尽出西洋法,悉因《授时》、《大统》之制。

    八年己酉,推定是岁闰十二月,论者力辩其非,改闰来年之二月,以颁历在先,不便重颁,申饬天下不准本年之闰,而仍俟来岁颁历之闰为准。

    九年庚戌闰二月。是岁,杨光先罢去,马祜超升都御史,巡抚江南,而历法又变,渐复西洋之制矣。

    十年辛亥,更用西洋人南怀仁治理西历法,遂尽复西洋历法,以十二时共九十六刻定日分,直省定二十四气及日之出入。月之上旬仍加初字,改二十八宿于开成收闭等之上,而以参商列觜宿之前。特历面仍如丙午所颁,止云“钦天监奏准印造《时宪历》颁行天下”云云,无“钦奉上传依西洋新法”等字样,至今因之。

    水利

    淞郡滨海带江,渔盐灌溉,民命寄于水利。然海水清浊甘咸不一,故沿海皆筑塘以为障,惟择水清洋淡之处,俾能潮汐于内也。恐咸潮一入,则膏腴尽为斥卤耳。海@@芦苇沮洳,远者距塘数十里,近者数里或二三里,惟青村、柘林以西迄于金山卫,水势冲决,潮汐直薄塘下,日剥月削,咸潮有冲入之虞。崇祯初,方禹修先生为松郡守,建筑石塘以护之,蜿蜒绵亘,力障狂澜,濒海是赖。鼎革以后,冲决日甚,幸而石塘坚固,猝不可坏。迨康熙初,水从塘下决道而入,漂没田庐,一泻数里,咸潮所经,偃禾杀稼,地方患之。当事者望洋无策,惟从内地植木筑土为塘,以避其锋。其如水势汹涌,非土木所能捍卫,随筑随溃,随决随避,迄今塘距石塘旧地不下数里,潮退,一望微茫,如在烟云之外。签役富家,强名义户。义户之名起,遂为松郡大役,然徒费金钱,怒涛难杀,当事者可无经久之计哉!

    江南、浙江之水,由三江以入海,水得所归,而后旱涝无患。《禹贡》所谓三江既入,震泽底定。震泽,即今之太湖也。三江者:一曰娄江,即太仓之刘家河,以娄而讹为刘也,自震泽从吴江县经苏城之娄门,由昆山转入太仓,此苏、常二府之大水口也。一曰东江,即上海之黄浦,以两浙水来,故曰东江,而黄浦、范家浜,皆其委也,此松江及杭、嘉、湖之大水口也。一曰中江,即今之吴淞江也。自东及西横亘七八十里,江口一淤,则苏州之下流与松江之上流俱不能泄,而苏、松之低乡交困矣。是吴江、常熟、常州、昆山、嘉定、太仓以及华、娄、青浦之大水口也。吾生之初,吴淞淤塞已久,召佃起科,已成沃壤,故迹不可问矣。犹及见娄河之通潮汐而海艘之扬帆出入也。三十年来,娄江亦成平陆。康熙九年庚戌,浙西大水,督抚飞章入告,诏凡被灾之处,漕米改折,分作三年带征,条银免十之三。至冬,而浙抚范公承谟思为国家久大之计,会同江南制府麻公勒吉、抚院马公祜疏请开浚娄、中二江故道,以资蓄泄。得邀旨先浚刘河。越明年辛亥,夏四月告成。即于本年十二月经始吴淞,朝廷拨江、浙二省正供银一十四万余两,给发士民,募夫开浚,除一夫计给工食银二两五钱外,甲户又倍加其值,而后远近响应,群趋赴工。禁侵渔,严虚冒,分课于丞尉,董率于群ヘ,临之以监司,而受成于抚宪,五阅月而告成功。役夫数万,上海居多,大约计田一甲,出夫一名。嘉定、华、娄、青浦诸邑次之。又恐浊潮澄泥而江易淤也,复建闸于上海之北郊,以时启闭。三江备而浙西之水,庶得所归也。然而怒涛冲激,闸亦易毁,不三载而几废。当事议修,召匠计工,约费甚广。大尹任公辰旦仍募江北石工习于建闸者修葺,费省而工约,得复旧观;但闸虽设而水不可障,浊潮出入,去江口不数里,水已渐浅,将来又有淤塞之虞耳。

    蒲汇塘介乎郡邑之间,为海邑入郡水道必由之路,通新泾、泗泾,灌溉蓄泄,亦要渠也。蒲汇淤势,必取道于大浦,风涛叵测,暴客纵横,几于畏途,而陆行劳费,不堪重载,人恒患之。予于崇祯十年丁丑,初应府试。此时蒲汇犹未甚淤塞,道经于此,其后竟成平陆。十七年甲申秋,弘光帝即位南都。邑人徐思诚叩阍请浚,下其事于抚、按两台,责成郡ヘ,檄行该县,佥派塘长,鸠徒赴役。其如工费浩繁,里役不堪其苦,中人之家,莫不破产从事,甚者逃亡相继,连累波及,思诚亦因而毁家,逾半载始获告成。而次年乙酉,大兵既下江南,总兵官李成栋克取松江,由松城而至海邑,取道蒲汇,水陆并进。八月二十五日,遂定上海,向之劳费竟为兴朝之助,岂非天哉!康熙中,蒲汇复淤,邑绅张越九锡怿于十八年己未春,具呈抚院,请复疏浚。檄下郡县,时以均编,塘长久废,乃仿开浚吴淞之例,按甲起夫,并令甲户自给工食。远役苦之,以故浚亦不如法,略通水道,草草报成,恐不及数年,又将复为平陆耳。

    上海赋役,大半出于浦东。东乡运粮入邑,以及邻境贸迁仕宦,由郡抵省入都,自十七保而出浦者:曰周浦塘、曰白莲泾、曰洋泗泾。自十九保而出浦者:曰闸港、曰沈庄塘、曰杜家行。然莲泾、洋泗浅狭,仅容小艇,不若周浦塘堪任重载也。崇祯之初,周浦塘通达无碍,其后日渐淤塞。至本朝顺治九年壬辰,岁旱。业户、居民各自就田疏浚,不过略通细流。其后潮汐往来不觉日渐深广。至十六年己亥秋,特行会试,朱岵思太史以第一人捷南宫,论者咸谓周浦塘淤塞自开为里党抡元先兆。然自是以后,塘亦复即于湮,恐亦未足凭也。今惟水发潮大之泛,仅通小舟轻载,水涸则难通矣。闸港通塞不时,就予记及,亦在弘光之初,与蒲汇同时开浚,视蒲汇之工役稍差而较诸寻常疏浚,则费亦甚广。闸港通则潮汐直达新场镇,迄今三十余年,而淤塞已二十余载。由浦入内不三里,而萑苇交塞,砂平成陆,故道几不可问。无论沿港之膏腴,水耕绝望,而大小舟楫必纡途而假道于沈庄塘。沈庄塞而迂道于杜家行。兼之周浦塘淤而十七保之舟出浦者亦必由之。是以杜行之一线水而通大半县之舟楫,一过冬月,其不至挤拥废时者几何!论者谓闸港之易塞,由于港口之横沙,年来沙长日益高大,则浊潮之入,泥澄而愈不出。欲开闸港,必须先去横沙是矣。但横沙绵亘港口,当大浦之中,怒涛冲斥,惟潮落片时,可动人工,潮至则没,虽巧力无所施,去之甚难。况今塘长之役既废,居民业户,十室九空,当事者其何以为经久之谋哉!

    旧闻民谣云:“潮到泖,出阁老。”嘉靖辛亥,潮到泖,徐文贞公大拜。崇祯初,机山钱先生大拜时,潮亦到泖,可谓屡验矣。至近年而泖上之潮与浦中无异,即近泖支河,无不浸灌,而吾郡无拜相者,不知何故。一说海口老鹳嘴向来横亘吴淞海口,近为潮水冲决,日就坍毁,以至潮汐直入,无纡回之势,故所被自远,殆不可以风水论矣。即如潮泛朔望,旧以午时为准,今邑城之潮,参前将逾一时,是其明验也。又一说,“潮到泖”二句为地师赖布衣所题。陈眉公《宝颜堂秘笈》亦论及之。犹忆予为儿童时,亲见一日三潮,更不知何故,此崇祯十二年乙亥秋事。邑城市河俱溢,老稚惊相叹异,是又不可以常理论矣。按府志自海潮决李家洪去吴淞江口南二十里,潮信遂早数刻,故浑潮日至,泥泞日积。

    康熙二十八年己巳,里人以闸港久淤,呈请抚院洪公开浚,檄行郡县勒限起工矣。而阖邑士民,以为此港止利东南,非关通邑要津,引康熙初年邑绅施清惠公题准:本图水利,止许本图居民业户开浚,不得远助别处累民一案,具呈抚院,准行停止。

    灾祥

    灾祥之告,无代无之,要以遇灾而惧,则天不为灾,修救有方,则民不为害,是以圣人慎之。史册所载,不可枚举。以予所见灾害之甚者,莫如崇祯十四年辛巳之旱。自是以来,灾变不一,皆可为略纪焉。

    崇祯十四年辛巳夏,亢旱,蜚蝗蔽天,焦禾杀稼。郡守方公岳贡,听讼赎锾,俱责令捕蝗瘗之,动以数十百石计,蝗终不能尽,是岁大饥。越明年春,壬午,有司各劝缙绅富室捐米煮粥,分地而给。饥民远近响应,提携襁负,络绎不绝。甚者不及到厂而毙于路,或饱粥方归而殒于途,道堇相望,婴儿遗弃,妇女流离,有望门投止,无或收惜而转死于沟壑者。是时,白米石价五两,豆麦稍差,糟糠比旱,价亦骤贵,宾客过从,饷之一饭,便同盛筵;雇募工作,惟求一饱,不问牟麦,世风为之一变。盖松民贸利,半仰给于织纺。其如山左荒乱,中州糜烂,尤甚吾乡,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布商裹足不至,松民惟有立而待毙耳。加以军兴饷急,欠漕米一石,时须价银五两有奇。本邑无米,乞籴他境,莫不破家。值邑绅张讠刃叟先生入掌户垣,疏请准麦折价,得允十分之二,每石折银一两五钱,较之米价,犹称易办。延至初夏,麦秋大稔,民庆更生,而疾疫大作,几于比户死亡相继。此予有生以来所见第一凶岁也。

    十七年甲申六月,邑城有物如猴,辄向人家窃食,逐之即不见,或一家一日数至,或数家同日同时各至,于是同相震响以惊走之,金竹之声相闻者,数日不绝。未几,嘉定县有黠奴聚党,向家长索还身契,稍迟则抢掠焚劫,逼辱随至。延及海上,凡被猴之家,往往受奴仆之祸。时弘光称帝于南都。六月,亢旱。直至冬至不雨,井汲俱竭。除浦潮而外,其余支流尽涸,舟楫断绝,陆行者假道河中,遂成坦途,争水衅者,往往斗殴成讼。其后各从池底凿井深一二丈,方得咸浊之水,澄而炊饮。甚有随凿随涸,终不得泉者。令君彭公报荒疏中,有“米价贵,水价倍贵;饥欲死,渴更欲死”二语,盖实事也。商旅不行,物价腾涌。至十二月,始得一雨连日,方快г足,而民已困惫矣。

    顺治五年戊子五月十六日,烈风、骤雨、大水。二十四日戊子,又大雨,低乡漂没。七月十七日庚辰,连日风雨,晚禾遍野焦萎。究其故,则食心食节,一茎之中,小虫无数,即《诗》所谓螟蟊贼也。幸而高乡早稻有秋,三农不至就毙耳。

    九年壬辰,大早,水竭几及甲申之夏。自五月至八月,外河始通潮水,若积水内池。直至次年癸巳四月十五日,方得大雨盈满。本年禾苗俱槁,民不聊生。

    十一年甲午六月二十二日庚辰,疾风暴雨,海水泛溢,直至外塘,人多溺死,室庐漂没。闻崇明之水,几及城上女墙,漂没人民无算。十二月初三起,严寒大冻,河中冰坚盈尺,行者如履平地。浦中叠冰如山,乘潮而下,冲舟立破,数日始泮。十三年丙申九月初十日乙卯,巳时,地震有声如雷。十月十六日庚寅,地复震如前。

    十五年戊戌八月初九日甲戌夜,大雨倾倒。至初十日乙亥,风雨尤甚,河水于午后顿增数尺,我家居址,颇称高阜,然更增寸水,便可入室矣。时予在郡城,亲见府治内出水谯楼下,门内水高二三尺,势若倒峡,府治前人不能行,亦有生所仅见者。

    十八年辛丑,大旱。自六月初至闰七月中,仅得小雨偶洒。八月望后,始得沛雨。约计十旬亢旱,禾苗枯槁,川渠俱涸,人行河底,往来便于平陆。早稻有内池积水者,间熟半收,晚禾绝种,民多菜色。

    康熙二年癸卯六月至十月终,疫疾遍地,自郡及邑,以达于乡。家至户到,一村数百家,求一家无病者不可得;一家数十人中,有一人不病者,亦为仅见;就一人则有连病几次,淹滞二三月而始愈者。若病不复发,或病而无害,则各就一方互异耳。此亦吾生之后所仅见者。

    三年甲辰八月初一日庚申夜,暴风,海水泛溢,及于外塘,崇明尤甚。飘来屋木家伙,遍满塘外,往往有男妇附木而浮于海ㄛ者。时惠禧庵祯祥为川沙参将,冒雨冲风,躬率将士,驾舟海滨,到处捞救,全活甚众。

    四年乙巳六月望后,有海鸟来止海岸。是年,大水。自正月至九月,霪雨,水发凡十五次。朝廷诏求直言,许中外臣工,各陈得失。

    五年丙午六月十四日癸亥,暴风骤雨,河水顿涨四、五尺,坍毁民居庐舍无算。吾乡如川沙城中乔宪副石牌坊、大圣寺脊及里中十余围大树相传植于洪武初年者,是日俱倾倒拔起。闻有群龙斗于空中,虽未目睹,然从来未见此大风潮也。

    七年戊申六月十七日甲申,酉时,地震。予馆郡城,楼房有倾侧之势,有顷而定。后见邸报,知是日北直、山东、河南、淮扬,地震尤甚。兼以水涨,冲倒城郭、屋庐,人民死者甚众。七月初三庚子,京师大雨,三昼夜不止,平地水深数尺。初九日尤甚,至晚,山西水发,冲倒芦沟桥,桥上水高数尺,西城坍毁数丈,行人裹足,文移停阁。

    九年庚戌四月,大水。五月,积雨,水势益涨,与顺治戊戌八月同。然戊戌之水,计日而退,是岁则逾月如故。月杪,予往澄江,由郡城历青浦、昆山、吴门、无锡抵江上,皆一望无涯。六月十一日丙申,风潮大作,暴水增涨,浙西诸郡,几沉水底,历冬逾春,此亦数十年间仅见之水灾也。予作《庚戌水灾闻见录》,详纪其事。

    十五年丙辰十二月己酉朔,厉风奇寒,甚于朔北,亦生平所未见者。

    十七年戊午四月初五日甲戌,未刻,地震,声如隐雷,时予在笋里馆中,正草是编。田产甫毕,适逢之。六月、七月,亢旱,河水俱涸。余于四月二十六日往澄江。六月二十六日归,舟次杜行内赵家楼,潮不得达,舍舟步至笋里,半由河底作途。后见邸报,知大江南北、河南、山东俱旱,赤地千里,京师尤甚,每日渴毙多人。皇上躬行步祷,日至天坛拜祈,斋戒禁屠。余在江上,茹素已逾半月,一路归,绝无荤腥鬻于市肆,亦异事也。又华、娄二邑,自六月望后起,至十一月,大疫,吾乡家至户到,病殁者甚多,或一村而丧数十人。予有薄田在泖上,佃户不过六、七家,病殁者男妇凡三人,大概可知矣。因旱而病,戽水无力,召募无人,田多抛荒,即号称熟者,亦皆歉收三斛。起租之田,上好不过收米二石,次者一石五斗,甚者止收石许。田家八口嗷嗷,家徒四壁,逃亡相继。幸而浦东一带,沟深稻早,农虽劳苦,颇号有秋。

    十八年己未正月,山东、河南、江南北大饥,朝廷遣官分道赈济。山东行旅俱绝,盖因马料初喂,饥民一见,啖之立尽,故骑不敢行。河南差胜。往来都下者,宁纡道从之。然人食草根、剥树皮,千百成群,要夺官粮,当事者忧之。庐、凤及江宁、常、镇俱就抚院慕公鸣鹤,檄劝所属官绅、富户助米施粥以赈。苏郡及松之青浦亦然。惟吾邑去岁较邻邑颇稔,故独免流离饥困。七月二十八日庚申,京师地震。自巳至酉,声如轰雷,势如涛涌,白昼晦暝,震倒顺承、得胜、海岱、彰仪等门,城垣坍毁无数,自宫殿以及官廨、民居,十倒七、八。压伤大学士勒得宏,压死内阁学士王敷政、掌春坊□□子翰林侍读庄ぁ生、原任总理河道工部尚书王光裕一家四十三口,其他文武职官、命妇死者甚众,士民不可胜纪。二十九、三十日,复大震。通州、良乡等城俱陷,裂地成渠,流出黄黑水及黑气蔽天。有总兵官眷经通州,宿于公馆,眷属八十七口压死,止存三口。直至八月初二日方安。朝延驻跸煤山凡三昼夜。臣民生者露处枵腹,死者秽气薰蒸。诏求直言,严饬百僚,同加修省,发币金量给百姓,修理房屋。自是以后,地时微震。惟初八、十二三日复大震如初。近京三百里内,压死人民无算。十九至二十一日,大雨,九门街道,积水成渠。二十五日晚,又复大震。下诏切责大臣,引躬自咎,备见邸报。八月初,飞蝗蔽天,自江北而南,迄于苏、松。时余在昆山,亲见其状,心甚忧之。幸而不食禾稼,间集芦苇之场,群集于东海之涯,不甚为灾。九月初,江鸣,声如牛吼,三日乃止。又广东肇庆府城东北地震,有声如雷。九月二十四日丙辰,京师地复大震。皇上斋戒,躬诣天坛,易服行礼。十一月初九日庚子,陕西西安府及兴安州地震,自早至午,震倒房屋,压死人民无算。十一月二十四日乙卯,酉时,江南溧阳县地震,黑气冲天,声如轰雷,震倒房屋,压死人民,略如京师七月,俱见邸抄。

    十九年庚申四月十八日丁丑,京师地震,自巳至午,其声如雷。二十八日丁亥,又震,自酉刻起,连震四次,房屋动摇,官民彻夜露处,至五月十八日,尚未安宁。六月至七月望后,大雨时作,江南大水。七月杪,水方退。八月初二日夜,澍雨竟夕,水复骤涨,冲倒上海南城数丈,压死居民七人。七月初四、五、六日,山西大同、辽州等三四十州县雨雹,大如斗如升,盈地数尺,积处如冰山。江南、江北大水,一望如海,罕见平陆。自常州以迄苏、松,大疫遍地,吾乡家至户到,谈鬼事者如见。

    二十二年癸亥十一月初十日,狂风大作,至十三日,严寒e冻,数十年间所未见,十七日尤甚。余在笋里馆中,自朝至暮,终日拥炉饮酒而寒不能却,砚池中用酒及醋而顷刻成冰。黄浦中亦冻,两塘叠冰如山。自闸港以北,中间稍通数尺一路,然冰牌乘潮而下,势若排山,舟逢之者,往往立碎;以西则全浦俱冻,潮汐往来,皆由冰下,不通舟只。闵行渡口略通而冰牌覆舟死者数十人。上海董家渡渡船亦覆,死者亦如之。县大夫亲临验阅,重责篙师,禁止开渡。漕白亦俱停比,直至二十四日,冰始稍释。二十七日浦中始通船行,两塘叠冰,犹未解也。

    二十六年丁卯九月初二日丑时,京师地震。午时,皇上传集满大臣九卿,面谕云:朕奉太皇太后懿旨,谓地震皆因朕过。或大臣罪轻而谴重配边;或用刑过当而无辜受害;或带往行围人员困苦,各家男妇含怨,皆是朕不是,以后再不带你们大臣行围了。是时,因有满州吏部尚书达哈达奉命驰骑,陨越而死。又汉军内阁学士吴兴祖因不善驰骋被责,愤而自刎。故太皇太后慈谕指及而圣上亦深自悔也。

    二十七年戊辰五月十七等日,€南鹤庆军民府、剑州地震,压死兵民、营马,震倒公私房屋,毁坏军器、城楼、垛桥等甚众,见邸抄。

    二十八年己巳五月初五日庚子,夏至。二十五日,初阴雨兼旬,天气凉如深秋,昼服夹衣,夜用绵被,是时病者甚众。至秋,吾郡歉收异常。直隶、辽东旱荒。诏蠲本年及来岁田租,遣官运米分赈,京师施粥以食贫民。淮、徐皆然。直至次年春、夏方止。

    二十九年庚午三月二十一日壬子,浙江宁波府镇海县乡民张希亮家牛产麒麟,产下即毙,见邸抄。是年,三辅及山东、山西亢旱。至四月二十七日,澍雨竟日。二十九日,又雨,京城内外兼雨雹,内城更甚。五月二十日庚戌,陕西镇原县,大雨雹,平地尺余,豆麦压尽,民皆号泣。七月二十三日壬子四日癸丑,浙江余姚、上虞、慈溪三县,山水大发,高有丈余,田禾房屋俱淹没,因起蛟也。是两日,吾乡风水大作,田禾花豆,亦颇损坏,见邸抄。

    三十二年癸酉五月,周浦人家,菊花盛开。川沙人家,生小猪八口,内一猪只眼,额中有肉角下垂。邑城俞家弄居民生子,一身两首对面,随产而毙。

    田产一

    吾乡在《禹贡》扬州之域,田称下下,今乃赋居上上,宜乎民穷极矣。然天下之号繁华者,犹首推焉。虽曰习俗相沿,亦地力之所出也。意者芟荒垦芜,非复三代以前之旧乎?就吾郡一府之田论之:华、娄、青邑,亩收三四钟,皆石外起租,甚至一石五六斗者比比。独上海上田不过石一二斗,次则八九斗,下至六斗起租耳。崇祯中,华、青美田,每亩价值十余两。上海田美者,每亩价值三、四、五两,缙绅富室,最多不过数千亩。无贱价之田,亦无盈万之产也。顺治初,米价腾涌,人争置产。已卖之业,加赎争讼;连界之田,挽谋构隙。因而破家者有之;因而起家者亦有之。华、青石五六斗田,每亩价值十五六两;上海六七斗田,每亩价值三四两不等。田产之贵,至此极矣。厥后,米价渐平,赋役日重,田价立渐驯减。至康熙元、二、三年间,石米价至五六钱,而差役四出,一签赋长,立刻破家;里中小户,有田三亩五亩者,役及毫厘,中人之产,化为乌有。狡书贪吏,朋比作奸,图蠹虎差,追呼络绎,视南亩如畏途,相率以有田为戒矣。往往空书契券,求送缙绅,力拒坚却,并归大户,若将浼焉,不得已委而去之,逃避他乡者。中产不值一文,最美之业,每亩所值,不过三钱、五钱而已。自均田、均赋之法行,而民心稍定。然而谷贱伤农,流离初复,无暇问产。于是有心计之家,乘机广收,遂有一户而田连数万亩;次则三、四、五万至一、二万者,亦田产之一变也。是时,数年之间,丰歉不一,米价亦不大昂,然赋役大非昔比,故惟多田者多藏。第绅户漕白已加征十之三,士民之差派,如十六年之舡工、青树、灰炭、河夫,亦稍稍渐起,彼越陌度阡之家,不可不思预为之备耳。

    康熙十九年庚申春,因米价腾贵,田价骤长,如吾邑七斗起租之田,价至二两一亩,甚至有田地方,各就近争买者,价至二两五钱以及三两。华、娄石四五斗起租之田,价至七八两一亩。昔年贱价之田,加价回赎者蜂起。至次年辛酉,米价顿减,其风稍息。

    田产二

    濒海斥卤之地,沮洳芦苇之场,总名曰荡,不在三壤之列。明兴,并给灶户,不容买卖,俾刈薪挹海以煮盐。商人运米易盐,聊以代食而已。其后沙滩渐长,内地渐垦。于是同一荡也,有西熟、有稍熟、有长荡、有沙头之异。西熟、稍熟,可植五谷,几与下田等。既而长荡亦半堪树艺。惟沙头为芦苇之所,长出海滨,殆不可计。萑苇之外可以渔,长荡之间可以盐,税轻役简,虽有该年总催之名,税无赔累,役无长征,沮洳斥卤,遂为美业,富家大户,反起而佃之,名虽称佃,实同口分,灶户转为佃户,利之所在,人共争之,势使然也。本朝因之,长荡以内税隶鹾司,较之田赋,十不及一,业户以之成家,司役视为奇货,因于正供之外,倍加使费,然民犹未甚病也。自顺治十六年己亥,江上海氛深入。次年,朝廷遣大臣苏公讷海等相度沿海机宜,奏迁濒海之民于内地,并弃长荡,不容樵采耕驻。于是尽徙山东、闽、浙以及江北、江南滨海之地,严禁不许人迹至海ㄛ,片板不容入海洋,盐课、芦税几几不可问矣。吾乡独从南汇所守备刘效忠议,以为松属沙滩,素号铁板,船不得近,不在迁弃之列,惟以浙、闽、山东等处,因迁而缺之课额均摊于苏、松不迁之地,曰摊派,而盐课之额极重矣。自海宁将军郎赛驻扎吴门,放马数千于沿海,沙头遂为牧地,而芦课之税赔矣。于是民视荡业几于康熙元、二、三、四年间之田,即徒手授人,莫肯顾而问者。年来,海禁已弛,摊派递减,总催之累稍息。独是沙头自康熙元年芦政达阳安躬临丈量而后,上下其手者,因而获利。迄今清丈不已,弊孔百出,监司郡县接踵督行,职掌愈多,业户愈困。究之沙荒芜,茫无涯畔,非若熟田有沟洫径涂之限,有庐舍坟墓可以记认,图形按册可以计亩之比。望空升科,总是赔累;遥度减赋,尤属空谈。民间有数倍之征,公家无毫末之益,将来日甚一日,窃恐渔盐之地,群委而去,悉化为瓯脱之墟矣,可不虑哉!

    滨海盐课,自有明相沿,各场于灶户中编签家富而荡多者,每岁若干名为总催。各灶户每年输粮于该年总催,总催从场官起批至分司处验银,倒换批文,解至盐运司收库,辗转经承,总计各项贴费依三限完足者,大约额银一两,使用倍之。若后期征比及托非其人,或为役蠹、场蠹侵蚀者,倍价赔累三、四倍不止。自康熙二十一年,浙江巡抚王康侯国安立法,悉照县征民田例,设柜于分司衙门,使纳户自封投柜,分司按限转解运司,从来积弊,为之肃清。然而役蠹、场蠹,百计作奸,声言不便,必欲耸动巡鹾使者,百计挽之。未几,王转督闽中,其法果变,弊不能革。至二十七年戊辰,吾郡王印周先生为大司徒,俨斋王鸿绪为总宪,力为主持,自封投柜并归县征,不关分司,其局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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