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开封府的衙署前,就已经挤满了人群。数不清的百姓家属,萦绕于内外,人人伸长了脖子,等待着什么。
    终于,从衙署之内,走出几个吏员,他们手里捧着一张文书,来到衙前的榜墙之上,将文书贴上。
    更有一个官员,走到榜墙前的高台上,环视着百姓,开口宣示:“奉官家德音,兵部郎中、权知开封府吴公遵路,晓示汴京内外士民:蒙祖宗之佑,感生帝显圣,以授寿国公种痘法,今已案得太医局所验,确为良法,官家德音内降,诏以开封府先种百姓,后种官员,圣德之恩,深如渊海!开封府谨奉德音,推陛下之德,量祖宗之福,今定种痘,百姓每人百文一次,由开封府并太医局共行……”
    “此示:兵部郎中、权知开封府吴遵路!”
    “直集贤院、开封府通判李淑!”
    “翰林医官使提举太医局许希!”
    “庆暦元年五月丙辰(初八)……”
    随着这官员的声音,衙署内外,立刻爆发出震聋欲耳的欢呼声。
    无数人面朝皇城方向,大声呐喊、膜拜:“官家圣明,官家圣明!国公大德,国公大德!”
    因为这官府晓示,每次种痘只要一百文!
    这简直太良心了!
    完全称得上是皇恩浩荡!
    因为,汴京城中的底层百姓,每日基本生活开支,就是一百文。
    也就是说,这种痘法所耗,也就一个底层百姓一天的生活费,完全在可以承担的范围之内。
    便是再穷的商贩、小民,也能负担的起。
    ………………
    而在三衙中,情况比开封府这里还要炙热。
    因为,就在刚刚,枢密院都承旨董公路和殿前司都指挥使曹佾、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高文、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韩相,这枢府与三衙的重臣,共同召集了殿前司、侍卫亲军马步军以及皇城司诸指挥,向他们宣读了来自官家的恩诏。
    恩诏内容,主要是两点。
    第一,禁军家眷,在京者优先种痘。
    第二,种痘费用,官家垂恩优免。
    禁军三衙及皇城司有关殿直诸卫指挥使以下将士家眷,按照上、中、下三级优免。
    其中,上军免除所有费用,中军每人每次仅需十文,下军则在中军基础上,增加十文。
    这自然立刻让禁军上下,欢喜鼓舞。
    一百文钱虽然不多,但也够一家一日之费了。
    而大宋禁军,便是上军,其实生活也很艰苦、窘迫,许多人一家老小,都指着在服役的人这么点军俸和禀米过日子呢。
    所以,禁军才会爱财如命。
    于是,从五月丙辰日开始,汴京城诸厢坊以及三衙禁军,开始并同种痘。
    厢房百姓由开封府与太医局负责,在各坊的官衙中进行,三衙禁军则由皇城司与太医局并同负责,在各指挥官署进行。
    这牛痘法种痘,只要经过训练,速度是很快的。
    因为,这种方法非常简单。
    只需一把经过消毒的小刀,在受种者的手臂上轻轻一划,刺破表面后,将刚刚挤出来的牛痘脓液,挤入受种者的皮肤里,再拿块小布一包扎,就算完成了。
    当然了,每一个受种者的父母都会在受种后被告知:此法,每三年需种一次,循环往复,则可令之永无痘疾之忧!
    这也是在赵昕的前世,翰林医官种痘券能卖的那么好的缘故——市场需求在这里。
    于是,整个五月,汴京城的百姓,都只在忙一个事情——排队带子女种痘。
    而,在这个过程中,受种的百姓,没有出现一个有不良反应的。
    所有受种者,全部安全受种成功!
    于是,到了五月庚申日(十二),大臣们就坐不住了。
    特别是禁军三衙的高级将官们,都已经知道了,本来官家是要优先给两制以上大臣种痘,但首相吕夷简和他的参知政事们,在面对官家的恩德时,竟首鼠两端,犹豫不决,差点让官家下不来台!
    顿时,这些武臣就暴走了。
    大宋三衙的指挥们,脾气和性子,可素来都是儒雅随和的。
    口吐芬芳是他们的强项,一言不合就祝福两府双亲的事情,他们从来没有少干过。
    于是,在第二天,也就是辛酉日(十三),轮到首相吕夷简知印坐堂的时候。
    这位首相的轿子,被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韩相在东华门下拦了下来。
    “元台!”韩相一身戎装,来到吕夷简的轿子前,拱手行礼,躬身下拜:“末将有一事不解,伏乞部堂明示……”
    坐在轿子里的吕夷简,微微的抬眼,从轿子的帘子向外瞟了一眼,但人却纹丝未动。
    因为他是吕夷简!
    礼绝百僚,群臣避道的首相!
    除了在当朝官家和那位寿国公面前,他从未在任何人之前退让半分。
    相反,便是政事堂的参知政事和枢府的枢密副使们,若与他说话说得久了一点,马上就会有他的身边人提示:“元台请自重!”
    于是,参知政事与枢密副使就会识趣的告罪拜辞。
    即使在他面前的人是韩相,太祖的义社十兄弟之一韩重赟的孙子!
    吕夷简也浑然不惧,面不改色。
    寿州吕家,论家世底蕴,任何一项都不逊韩家。
    何况,他吕家是文官世家,地位天然高于韩家。
    禁军的这些人,吓唬一下不知情的地方州郡官还可以,想和两府掰手腕,那就完全不够格了。
    因为两府死死的攥着禁军的命脉——军饷与禀米。
    不客气的说,吕夷简只要想,他完全可以决定像韩相这样的高级禁军将领的命运!
    因为,官家在文臣与掌握禁军的武臣之间,一定会选文臣。
    故而,吕夷简坐在轿子里,轻声问道:“韩指挥何事?”
    “元台!”韩相心里面当然也有数,不过,他也不怎么怕吕夷简,毕竟,只要不撕破脸皮,便是首相,也奈何不得三衙,大小相制,异论相搅的祖制之下,说不定官家还会很喜欢看到三衙大将与两府宰臣不合呢!于是他上前,问道:“末将闻之,元台日前在延和殿中,竟拒绝官家大恩……末将实在不解,伏乞元台教训!”
    吕夷简眉毛一挑:“韩指挥,莫要忘记了你的身份!”
    “什么时候,三衙官能过问正府了?”
    “莫非,这就是韩家的家教?”
    “那吾倒要去官家面前好好说道说道了……”
    “元台何必如此心虚?”韩相笑了:“末将何曾过问元台与两府宰执的国事了?”
    “只是,元台当日在延和殿御前,却私自以正府而代表枢府、三衙以及皇城司……”
    “末将窃以为,元台未免也太过刚愎了吧?”
    “难道元台以为,枢府无人,三衙无将了?”
    面对着韩相的咄咄逼人,吕夷简终于色变:“放肆!”
    “末将不敢!”韩相于是屈身拜道:“只是末将实在无法理解,假若元台对枢府、三衙稍有尊重,又岂会做此等沽名钓誉之事?”
    吕夷简于是气的眉毛都瞪了起来,却也是对韩相无可奈何。
    大宋禁军,从来都是些滚刀肉。
    这些人仗着官家和皇后的庇护,素来和两府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当然,他们真要和两府关系很好,那么,等待他们和两府的也就只有一个下场了——全部滚出汴京!
    因为,即使官家能容,其他人也容不了。
    祖宗的大小相制,异论相搅,可不仅仅是官家在有意的维护,其他大臣、武将也会自动帮着官家修理那些违反了这个制度的人。
    吕夷简于是只好不再理韩相,催促轿夫:“走!去政事堂!”
    但韩相岂会轻易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虽然不敢强拦吕夷简,但也追着吕夷简的轿子,一直在吕夷简身后追着问:“元台!元台!您难道连一个正式的答复都不愿给末将以及枢府、三衙的同僚吗?”
    吕夷简立刻就没了办法。
    一个韩相好对付。
    但加上三衙和皇城司以及枢府,那他吕夷简就算有三头六臂,也要败下阵来。
    于是,他只好又停下来,掀开帘子,对韩相道:“韩指挥且回去,此事,吾与正府必会给指挥一个交代!”
    但心里面却是烦躁的不得了。
    因为他很清楚,当日他若在君前答应了下来,那么,恐怕,就不需要今天韩相跑来找他麻烦了。
    怕是当天,整个汴京都要炸锅。
    两制以上的文臣武将,都会找他麻烦,特别是韩相这样的三衙官。
    这些家伙素来如此。
    有好处不给,就死缠烂打,但稍微有点风险,就一个个跑的比兔子还快。
    谁让他们受损,他们就和谁纠缠到底。
    张士逊怎么下台的?
    除了昏聩无能,三川口之败后,只知道疯狂甩锅,引起了上下的不满外,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位前首相居然敢对禁军下刀子,要裁撤撵官院的撵官。
    于是,禁军就给他一个好看——上千被裁撤的撵官,拖家带口,在他家门口和御街散步,还拦着他不让他去政事堂点卯。
    于是,事发第二天,张士逊就上书致仕。
    现在的这个事情,三衙虽然不敢和上次一样搞个大新闻出来。
    但他们完全可以叫他吕夷简这个首相当的没有滋味。
    想到这里,吕夷简也忍不住的揉起太阳穴来。
    他知道,这个事情要解决,就只能再去君前。
    可是,上次他和参政们都已经在君前被架在火上了,若就这样到了君前,官家问起来,怎么回答?
    难道说:“臣等现在看到汴京百姓种痘都没有安全问题,所以,不想谦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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