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孟珩接过茶盏,不在意地道:“大人直说便是。”

    男子眉毛一挑,笑意渐深,似是不经意般地开口问道:“本官听得传闻说,孟大夫可以医治心疾,可常言道‘人心叵测’,却不知这心疾究竟是如何医得?”

    孟珩听得这话,眼眸微眯了一瞬,然而又极快地恢复了笑意,从容道:“虽则人心难测,却终有踪迹可寻,况且言由心生,在下医治心疾之法无他,唯于彼此谈笑风生之间,寻那言语处的一二漏洞,寻根问底,再辅之以温言软语,诱导他走出心结便是。”

    说着,他举起茶盏轻抿一口,神色一如既往的淡然。

    像此番名为好奇实为试探的问话,孟珩也并非第一次遇到。

    古人不懂催眠和心理学,总是会在过分强调或附加一些耸人听闻的东西,诸如顺天府某刑狱司长官深信不疑的未卜先知、阴阳术数之学,又如某皇子殿下先前甚为惶恐的收妖降妖、操控人心之术。

    虽然他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疑惑乃至猜忌,可也并不打算对这些古人们担负起科普心理学的这一艰巨任务,因此每每遇到这种疑问,便也仅以约略之语对之。

    只不过,眼前这位内阁首辅吴大人,显然不会仅有此一问这么简单,甚至于,他今日叫自己前来的目的也必定另有蹊跷。

    孟珩唇边悄然挑起一抹笑意。他从不惮于跟心机深沉之人来往,正相反,只有面对着这类人时,才会愈加挑起他探其究竟、掌其心志的兴趣。

    吴有贞听得少年此言,倒是状似了悟地点了点头,继而又笑问道:“那么孟大夫此时与本官闲话时,也是在探查本官心内所想,又对本官施之以诱导了?”

    孟珩挑了挑眉,并不见被人说中心思的窘迫,反畅然一笑,道:“不错,确如吴大人所说,在下探查人心已是习惯使然,此番见到大人也不免略略观察一番,而且……”

    说到此处,他稍稍压低了嗓音,以一种和缓温润、仿佛带着莫名蛊惑力量的声音道:“在下发觉大人心结颇重,与人易生嫌隙而难生亲近,再加上所思所想力求滴水不漏,果然有郁结于心、坐卧不宁之虞。大人还是放下思虑,于心境上略看得开阔些为妙。”

    少年沉缓和旭的嗓音微微带了笑意,仿佛春风般让人不觉迷醉其中而不自知。

    男子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少年的声音挟裹着那看似毫无威胁力的话语直窜进耳中,让他不自觉地就跟随少年的暗示进一步思索下去。

    心结颇重……郁结于心……放下思虑……

    男子那本来暗藏锋芒的眼神如同浸了温水一般,悄然消泯了其中的凌厉色彩。

    孟珩却不再言语,只慢悠悠举杯啜饮一口清茶,闲怠悠然地勾起一抹极浅笑意。

    只见约莫过了半盏茶时间,男子猛然惊醒,那双目中仿佛雾霭一般的温润水光渐渐消逝,复又恢复了那般深沉眸色。

    吴有贞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心下一片惊疑不定。

    他一向自诩心志沉稳坚定,绝非他人可改,然而少年竟果真只于谈笑风生间,娓娓道来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差一点让他的心志有所动摇!

    幸而他心中夙愿积年已久,早已根深蒂固,否则……

    想到这里,他面上的神色更加凝重。

    孟珩却是早已把男子的表情变化一丝不落地尽收眼底,而后狡黠一笑,轻启薄唇,道:“吴大人感觉怎么样?刚刚是否略略放下了那诸般思虑,心内畅快了些许?”

    吴有贞微眯了眯眼眸,神色又变化了几番,才勉强笑道:“孟大夫果然如传闻所言,天赋异禀,手段卓绝,本官佩服。”话落又停顿稍许,沉声问道:“只是不知孟大夫在与本朝其他文武官员相交时,也是如此这般为他们排忧解难的?”

    孟珩笑了笑,道:“若哪位大人心中所忧只不过平常琐事,在下便如同刚才那般只以善言劝之,即可有所收效。而若哪位大人心中忧虑积重难返,在下便须费几番功夫,与之多次长谈,慢慢劝导,方可见效。而若……”话到此处,他别有意味地拉长了尾音,笑意微扬,眼珠轻转,一双如墨黑眸正望进吴有贞的双眼里。

    “若哪位大人如同阁下一般,心思诡谲,叫在下看了也不禁胆战心惊的话,在下便不得不采用一些特殊手法。”

    语罢他笑意微敛,如墨的眼眸里骤然掀起一阵惊涛骇浪,转瞬间就仿佛要把对面的男子心志全夺,然而下一秒钟,那滚滚波涛却又立即重归于无,平静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吴有贞心里恍惚了一瞬,只觉得须臾之间脑中似掠过一阵狂风,可片刻之后又无任何异样,仿佛错觉。

    他又凝眉向少年看去。却见少年蓦然朗声一阵大笑,笑罢乃道:“在下刚刚所说不过是戏言,还望大人切勿当真。”语气里却满是淡然笑意、邪肆闲情,叫人难以分辨到底刚刚所言是玩笑,还是现在所言才是玩笑。

    吴有贞心下略略有些犹疑,他敛眉不语,面色肃然,只在脑中飞快地思索着。

    据他所掌握的情报来看,眼前的少年身上大有蹊跷,暂放下那所谓的“医人医心”不谈,据说几个月前曾有人得罪过这位孟大夫,便被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弄得失魂落魄,疯疯傻傻,在大街上公然抢劫他人钱财,最后被送到了官府,可临到审讯时,却又心志恢复,俨然换了个人般,再问起那抢劫钱财之事,却是忘得干干净净。

    再有京城东郊的一普通王姓农户,几个月前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骤然之间变得神智全无、魂不守舍,似乎也与孟大夫有关,而问其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是一问三不知。

    简直就像是被人……操控了心志一般。

    可他倒不知,原来这孟大夫夺人心志,竟似乎只需与人对视一眼?!

    吴有贞眉头微琐,看向少年的目光愈发深沉。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倒也能够理解,这孟大夫短短几个月来便结交了当朝一半大臣的缘故了。

    还有那有关于少年能够驱邪捉妖的传言,以及半月前在都察院左都御史府上发生的一事……

    却见少年亦在斜眸看他,那眼睛里的笑意不减反增,隐隐透着股倨傲泰然的神色。

    少年这是在威胁他……还是在警示他……

    吴有贞脸色愈发阴沉,半晌拧出一个颇有些阴郁的笑容,道:“孟大夫倒是风趣,此番戏言本官自是不会放在心上。”

    语罢自顾端起茶盏,不由自主握紧了杯沿,半晌才紧抿一口热意已褪的冷茶,幽幽一笑,道:“其实本官此次邀孟大夫前来,也并非是为了让孟大夫医治本官,而是另有他意。”

    孟珩抿唇一笑,挑了挑眉:“哦?”

    吴有贞眯了眯眼,既而笑道:“不瞒孟大夫,本官希望孟大夫医治的其实另有他人。此人乃本官府上一名老管家,数十年来打理家务兢兢业业,却不知怎地,近来得了失心疯,且竟还会拿刀砍人,任谁也制不住他,还望孟大夫妙手仁心,救他一救。”

    男子这番话说得既不恳切,亦无希冀,那双眸色深沉的眼眸里还隐隐划过一抹不明的神色,他嘴边的笑意似乎也别有意味。

    孟珩淡淡瞥他一眼,勾唇低低一笑,道:“这又有何不可?既是大人亲自开口,孟某当不会推拒。还请大人引路吧。”

    男子笑意渐盛,对少年随意道谢了几句,便起身引少年往后院一条曲折小径走去。

    第25章 木秀于林

    吴有贞引着少年一路出了前厅,往后院曲折小道走去,到尽头耳房附近,才指着那耳房道:“那老管家就在此处歇息,孟大夫稍等,我命人把他叫出来。”

    语毕他向身后侍女使了个眼色,便见那丫鬟低垂着头,几步上前走上台阶,轻轻叩了一阵房门。

    里面初时无人应答,再敲,却猛然听到一阵嘶哑呼喝声传出,紧接着,便见那房门“砰”地一下被从里面踢开,转眼之间就闯出一个持刀乱舞、蓬头垢面的人来。

    只见那丫鬟似受到了惊吓,惊叫着飞快跑开,吴有贞也不紧不慢后退几步,一边还对孟珩悠悠笑道:“孟大夫小心,这老管家已全然没了心智,似是见人就砍,无人能制,孟大夫可千万不要被他伤到。”

    却见他话音刚落,那老管家便已直奔孟珩而来,手中柴刀竟像是认准了这单薄的少年一般,劈手就要砍下来。

    孟珩眯了眯眼。

    此人宣称是迷了心智,六亲不认,可自打他跑出了房间,偏不到吴有贞和那丫鬟面前放肆,却只认准了他一人,又如何像是得了失心疯的人?

    再觑此人的神色,虽口中呼号不止,面上隐有狂怒疯癫之模样,可那一双黑亮的眼睛却分明没有一丝精神病人该有的涣散、虚空,反而清明无比。

    不过转瞬之间,孟珩便认定,此人精神正常,所谓疯态不过是伪装。

    明确了这一点,他唇边的笑意反倒渐次加深。

    用如此低劣直接的手段来试探他,无非是想看他是否有一瞬之间夺人心志的能力,而这背后的意图也不外乎两种,一则忌惮清扫,二则拉拢收服。

    只可惜无论哪种,都不会是他要的选项。

    眼见得这位老管家快要扑至跟前,孟珩却不躲不闪,只待他近到身前,低低一笑,道:“阁下分明无癫无傻,何必装出如此模样?”

    只见老管家一愣,动作略一迟疑,孟珩敏锐地抓住这一空隙,更上前一步,眼眸轻转,正望进老管家的双眸里,登时拉开一片无底深渊。

    “戏已演完,阁下可把刀放下了。”

    只这轻轻一句,无意一瞥,就见那柴刀“哐啷”一声滑落在地,而刚刚那“疯癫”之人也蓦然没了力气,木然地退后了两步。

    吴有贞的眸色暗沉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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