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声音温润,在这冰冷的狱中竟恍惚带着一种春风般的和暖。

    孟珩挑眉瞥了他一眼,并未言语,只稍放松了身体,斜靠在那柔软的锦被中,微眯了双眸。

    神态似是惬意。

    青年见此,也不打扰他,只从那桌酒菜中捡了几盘惯合少年口味的,以瓷盘倒扣其上,保其温热。

    然后便亦坐靠在墙边蒲团之上,半敛双眸,静静望着少年。

    两人一时闭目小憩,一时醒了便有一搭没一搭地笑谈几声,饿了便吃几口那李大人特备的佳肴美酒,倒是自在。

    孟珩此时也不拘那到底是酒是茶,举起酒液清淡的瓷杯仰头一饮而尽,辛辣仿佛烧灼一般的滋味顺着酒液流进四肢百骸,倒带来一种久违的肆意之感。

    在这寒秋时节、冰冷狱中,也烧得腹中暖意融融。

    青年眸中略闪过一丝惊讶,笑道:“从前只知孟大夫不喜饮酒,却不知孟大夫一饮起来却是如此豪爽快意。”

    孟珩勾唇一笑,或是许久未沾酒的缘故,两颊飞快地泛起一抹极淡的浅晕,本就漆黑如墨的眼眸此时也显得更为明亮,有意无意地看着青年。

    “倒也并非不喜,只是……酒精是最能给人带来破绽的东西,平时自是少饮为妙。不过眼下么,”孟珩说到此处,又自斟了一杯,肆意笑道:“孟某身陷囹圄,朝不保夕,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说罢,他一把举起酒杯,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几滴残酒从嘴角边滴落,顺着形态优美的白皙脖颈流淌下来,最后消融在少年月白色的衣领处。

    青年眸底神色变换了几分,半晌终是敛起双眸避开了目光。

    少年的一举一动总似乎有着他最为独特的道理。悠然品茶时是那般逸致恬淡、不沾世事,此番豪迈饮酒又是这般挥洒肆意、无拘无束。

    青年缓缓抬眸,直直望向少年那星辰般的眼眸,心头仿佛缠绕上一种莫名滋味。

    他不禁也举盏向少年示意,油然笑道:“那在下也陪孟大夫畅饮一回,醉解千愁。”

    ———

    夕阳渐渐敛去最后一丝携带着暖意的光晖,这牢房里复又恢复原本的阴暗潮湿。

    到底是沾了酒的原因,少年此时靠在床榻边合着双目,似已睡着,鼻息间吐出绵长而平稳的呼吸,隐隐夹杂着一股清淡的酒香。

    “孟大夫?”肖彧轻声唤道。

    却见少年只眼睑微微颤动一下,便复又归于平静,竟像是熟睡了一般。

    肖彧忍不住轻轻凑过去,仔细端详着少年。

    少年易容下的脸庞虽不似本真那般美得惊人摄魄,然而此时看来却也十分可爱。

    不像往日那般,虽脸上总挂着笑,却令人生出若即若离、不可亲近之感。而此时的少年,却褪下了一丝那仿佛经历了岁月洗礼的恬然淡定,多了几分独属于这个年龄的憨态可掬。

    肖彧轻笑一声,把那悄然滑落的锦被往少年肩上裹好,低声道:“孟大夫,现已近黄昏,我身为太子必须要在戌时前赶回宫去,不能在此陪伴孟大夫了。”

    语罢他沉吟半晌,又补充道:“孟大人放心,在下定不会让你久陷囹圄,必要让那陷害孟大夫之人落入法网。”

    话落他又静静地看了少年一会儿,终是站起身来,向候在牢房外的黎青和李大人点了点头,推门而去。

    一直待几人走得远了,肖彧方停下脚步,对李大人拱了拱手,道:“今日之事,还请李大人定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殿下放心,下官一定处理妥当。”李大人忙还了个礼,连声道。

    “我一向相信大人的办事能力。”肖彧略一点头,停顿半晌,继而道:“只是有一事还需向李大人请教。”

    “大人当日派手下衙役搜捕孟大夫所经营之药铺一事,是暗中行进的还是广而告之的?”青年缓缓问道。

    李大人回想了半晌,道:“当日那失孤女子领了一伙人大闹公堂,为平民怨,下官当下便顺应那女子之意,命人搜了孟大夫的药铺,不想却果然发现了那失孤女子口中所言的‘做坏了’的胶囊。”

    “原来如此。”青年眼中眸色渐深,不再多言,与李大人告辞一番,便与黎青两人离去了。

    ———

    翌日清晨,微风轻拂,孟珩悠悠转醒。

    身上因这厚厚的锦被而暖意融融,甚至都有些热了,他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身形却是稍有些踉跄。

    他这才恍然忆起昨日似乎饮了酒。

    酒精带来的微微眩晕的效力竟尚未过去,连带着记忆都有些虚浮。

    孟珩难得有些发愣,直直望着桌子上被扣起的菜碟,出了会儿神。

    脑中隐隐浮现出意识昏沉前青年最后的身影,以及缠绕在耳畔的那两句呢喃般的絮絮碎语,过了半晌,他禁不住噗嗤一笑。

    边笑边摇了摇头,酒精这种东西,以后必不再碰。

    彼时却有狱卒走近,实为殷勤地询问一番:“孟大夫可是饿了?还是渴了?”

    与昨日青年来之前的态度却是两番。

    孟珩不由得低低一笑,挥了挥手淡然道:“把这酒桌撤了吧,我不饿。”

    狱卒答了个“是”,便打开牢房,快步走进去撤了这酒桌,随即离去。

    牢房瞬间又变得有些空荡荡了。

    然而孟珩的嘴边却悄然勾起一抹玩味笑意。

    此时距那女子将他告上公堂已有三日,本应早就将他提上公堂受审,然而却迟迟不见对方有所动作,除了府尹大人在仔细甄别证据之外,恐怕对方还另有打算。

    果不其然,还未到晌午,孟珩便等到了意料之中的人。

    内阁首辅,吴有贞。

    对方专挑了今日府尹大人休沐之日前来,又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孟珩只觉跟随男子前来的,还有一阵隐隐的妖异之气。

    竟使得这牢中狱卒对他视若无睹。

    然少年脸上却不见惊讶,反有一丝了然。

    “吴大人,久违了。”孟珩斜倚墙边,淡笑一声。

    第33章 公堂之上

    吴有贞脸上带着一种极深沉的微笑,他眯了眯眼,道:“没想到只几日不见,孟大夫便沦落至此。”

    语罢,他毫不掩饰地对这牢房上下打量了一番,讥笑意味甚浓。

    孟珩丝毫不为所动,调整了下姿势,盘腿坐于地上,笑道:“吴大人认为孟某是‘沦落’至此?”

    “从人人景仰的孟大夫到现在臭名昭著、见死不救的庸医,甚至身陷囹圄,不是沦落,又能是什么?即便孟大夫有一副巧舌,恐怕也无法把黑得说成是白的。”吴有贞那微哑低沉的嗓音含着一种意味不明的笑。

    “吴大人说得不错。”少年点点头,似是颇为认同地道:“照吴大人所说,孟某如今身为阶下囚,确实是遭遇悲惨,境况落魄啊。”

    “孟大夫有此自知之明便好。”吴有贞冷笑一声,道:“本官早就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孟大夫落得今日下场,焉知不是风头太过、不知藏拙之故?若肯早日归附于我,想必今日必然是另一番风发意气。”

    少年轻笑一声,道:“吴大人所言甚是,确是孟某不知藏拙,以至于得罪了吴大人,方有此下场。”

    吴有贞听得此言,倒微微敛起笑意,眉头微扬,道:“哦?孟大夫此言可是认清了局势,打算弃暗投明、择良木而栖了?”

    却见少年只笑而不语,那张脸上满是悠然神情,没有半分落魄的样子,更不像是身陷险境、无措之下四处投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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