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天空下,层层叠叠的宏伟屋宇环绕下,那身影显得分外醒目而孤傲。

    廊下一名与卫青相熟的宦官见他拿着杏色的油纸伞提醒道:“卫侍中,这雨要下大了,您还是打着伞过去吧。”

    “恩。”卫青看着远处略感熟悉的身影有些走神,被宦官一提醒才回过神。

    宦官也知道他在看什么,压低了声音道:“卫侍中,那是皇后娘娘。”

    卫青闻听是皇后诧异道:“皇后娘娘不是与陛下一同前往司马门接见两位殿下了吗?”

    宦官叹了口气左右看看,周围除了檐下和御阶上笔直站立的羽林郎外再没别人,他小声道:“刚刚两位主子闹了好大的阵仗,陛下独自去了。娘娘出来不准人跟着,这不我们这些下人都不敢过去。”

    卫青入宫不久更兼不谙深宫之事,哪里知道皇后高傲冷冽说一不二的脾气,他心性纯厚,只是觉得这样放任皇后在雨中十分不妥。

    “胡闹,皇后万金之躯如何能够立在雨中。”卫青剑眉一横撑开手中的伞便朝雨中走去。

    卫青步速极快,雨中的杏色纸伞恍若一朵盛开在幽霾宫禁中的暖色花朵,径直朝陈娇而去。

    陈娇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知道不会是轻声碎步的大寒,沉稳的男子脚步声让她诧异,她回过头,对上风雨中一双澄明而充满震惊的双眼。

    卫青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他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伞柄,静默的驻足在据离陈娇几步之遥的地方,只有那双涌动着剧烈情绪的眼睛出卖了他惊讶又复杂的内心。

    “卫青。”陈娇古雅的菱形红唇轻启,轻灵的声音仿佛散入风中雨中。

    “君上。”

    卫青看着眼前红衣金凤的美丽女子——汉宫中唯一一个可以将红色穿出如此动人心魄之感的女人,只要看着她,所有人都会知道她就是帝国的女主人,也唯有她才当得起大汉皇后的称号。

    然而,她明明就是两日前救他于林中,为他亲手洗目的丰邑君!同样的声音同样的容貌,同样的感觉,却是天壤之别的身份。

    “君上,下雨了。”卫青看着陈娇,走近她,却固执的想要称她为君上,仿佛只要他不承认她就永远不可能是那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皇后。

    陈娇抬起头,青灰的天空已经被杏纸竹骨取代,她收回目光看着眼前强自镇定的卫青,隔着氤氲的水汽,微微笑了。

    “吃惊吗?”陈娇问卫青,“我知道你不姓郑的时候也很吃惊。”

    卫青垂下眼帘,饱满的唇动了动,他最后也没有回答陈娇的提问,只是恍若提醒的对陈娇说:“君上,雨越下越大了。”

    “卫青,你喜欢未央宫吗?”陈娇看着卫青背后雨中朦胧的宣室殿忽然问。

    “不喜欢。”卫青轻声说。

    他不知为什么,得知陈娇就是皇后这一刻,仿佛抛却了所有的谨慎与自持,在她的引导下说出了一切真实的感觉,他说:“这里像……一个牢笼。”

    雨点打在油纸伞上啪啪的敲击声,轻和着卫青坦诚又略带惆怅的嗓音。

    “像一个牢笼……”陈娇喃喃的重复着卫青的话,笑出了声,她仰头长叹在卫青不解的目光下重新走进雨中,小声越来越大,这小声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没错,像一个牢笼,一个禁锢感情的地方。”陈娇转过身,定定的说。

    雨水打湿了她的髻发,打湿了她飘逸的红色裙摆,她的脸色苍白,上过胭脂的红艳唇色更显出诡异的妩媚妖娆,她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小腹上,神色慢慢委顿下去,“卫青……”

    “君上!”卫青发现陈娇蹙起眉心神色痛苦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眼睁睁的看着她身体摇晃然后软软的倒向了雨帘里。

    卫青大惊,顾不得所有,他上前一步伸出双臂拦腰将全身湿透的她紧紧抱住,急切的呼唤道:“君上,君上!来人,来人!”

    宣室殿前的雨帘里杏黄的油纸伞孤零零的倒在雨中,陈娇方才站立的地方,雨中一片淡色的血红。

    ☆、第160章 劝说阿娇

    陈娇意识朦胧时感到有人紧握着她的手,睁开眼睛,椒房殿艳红的纱帐出现在她竹简清晰的眼帘里。

    “阿娇,我的宝贝孩子……”馆陶大长公主双手紧握着陈娇,语调里带着惊喜和隐约的呜咽。

    “阿娘。”陈娇浅色的唇动了动,喑哑的声音从喉间发出,“怎么……怎么回事……”

    陈娇感到头昏昏沉沉,一阵阵酸痛和无力敢从身体的每个部位传来。她似乎有好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只是这红色,椒房殿铺天盖地的红色帐幔让她回想起那个艳红神装的自己,雨帘里被雨水沾湿的长衣拖摆。

    大长公主看着陈娇迷惑又暗淡的眼神,心疼的不得了,抚摸着她苍白的脸颊安慰道:“没什么,都会好的。”

    陈娇不解的看着大长公主,稍稍一挪动身体就觉得身体沉重又疲累,腰腹的痳痛感觉尤为剧烈,简直要将她撕裂。

    “恩……”陈娇忍痛闷哼一声偏过头,蜷起身体握紧了大长公主的手,哑声问道:“阿娘,我怎么了,我……”

    大长公主没想到陈娇醒来后疼痛的感觉这样剧烈,也唬了一跳,一边按为陈娇说没事一边回身叫道:“赵谦,赵谦呢!”

    赵谦,赵谦也来了……

    片刻后陈娇在疼痛中隐约听到了清冷的男声:“太主,请让赵谦为娘娘施针把脉。”

    接着陈娇感到虎口处传来银针的刺痛,不多时身体的疼痛感就缓解了下来,她终于慢慢舒展了眉头。

    侍女们忙着为她擦汗端水,送服丸药。

    赵谦施针之后站起身对大寒嘱咐了几句,似乎交代她按照之前开出的药方去煎药。

    “赵谦,我,到底,怎么了?”陈娇看着长衫落拓的赵谦,有气无力的问

    赵谦看向榻前神色犹豫的大长公主,大长公主似乎并不想让他多说,对陈娇温声道:“好阿娇,你在雨中晕倒了,眼前最重要的事把身姿调养好,至于这症候,你慢慢有精神了,再让赵谦说与你听。”

    陈娇不顾大长公主的劝说,她看着赵谦,声音虚弱却坚持要他回答,“赵谦,本宫以皇后之名命令你,说出实情,我的,病,到底,怎么回事!”

    陈娇的声音很低,语气也断断断续续,但她那双杏眼的威势令大长公主都有些忧惧。

    赵谦是医者,他从不隐瞒病人的病情,既然大长公主不再坚持赵谦便淡声道:“娘娘本有一月有余的身孕,雨中小产昏睡一日一夜,这次小产本没有太大问题不会影响娘娘日后生育,但娘娘雨中受寒,加之本就体寒,才会造成剧烈的腰腹疼痛,施针服药善加调养便可缓解痊愈。”

    “小产?!”

    陈娇忽然攥紧了手中的锦被,她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怀孕!

    她竟然真的怀孕了……废了那么大的周章检查之前延期的月事;不敢掉以轻心的询问御医;她那么谨慎的养护自己的身体……这一切就是为了确定自己是否具有孕育一个孩子的能力,然而上天偏偏跟她开了一个荒谬的玩笑。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孕育了生命便已经失去了这个孩子。

    大长公主看着陈娇震惊又难以置信的神情,心疼的劝道:“阿娇,其实这个孩子不要也是好事,赵谦,赵谦之前不是也说过,你也知道现在你身子太寒,就算把这孩子生下来也未必能够养大……”

    “娘娘”安静的赵谦忽然开口,“赵谦身为医者从不避忌,实言相告娘娘,太主之语有不当之处,这个孩子根本不会降生。”

    大长公主疑心就想开解陈娇,开始听赵谦说自己言语不实非常生气正要瞪眼发作,又听赵谦说这个孩子生不下来才连忙点头道:“是,阿娇,我和你阿爹就是不放心这些御医,特意让赵谦来照看你,你听赵谦说,听他说。”

    赵谦并没有受到大长公主的影响,他神色平淡语调也不带任何感情,只是在陈述着一个既定的事实:“娘娘目前的身体确实不适合受孕,即使前日不落他日也会落下,三月之内必定小月。”

    “你知道我等了他多久吗,我还不知道我等到了我的孩子……”陈娇平躺在榻上,喃喃而语,眼泪不由自主的漫出了眼眶,顺着眼尾滑落脸颊,最后落在了精绣的牡丹红枕上。

    “娘娘保重,胎儿既未成型娘娘也不必为此伤感。”赵谦身为医者看多了生离死别早就看淡了病痛疾苦,说出的话总是带着淡漠世间的凉薄。

    “阿娇,你和彻儿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太皇太后和太后已经训了他好几次了,我看他心里也难受,在外面守了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阿娘知道你气她,不过你要有什么话……”

    大长公主说这番话绝不是为刘彻开解,而是因为太过心疼陈娇。除了这等事她比谁都更生刘彻的气,因为御医们并非赵谦敢直言禀上,知道帝后不和的事都纷纷说皇后是怒火伤身,累及腹中月份尚轻的皇嗣才导致了小产。可大长公主深知夫妻之情非常人可比,陈娇小月说到底有刘彻的不是,但要想彻底排解陈娇失去孩子的痛苦,也唯有身为夫君的刘彻能够尽快办到。

    “阿娘,我谁都不想见,我想躺一会。”陈娇闭上眼睛声音低低的,带着疲惫和伤感。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用锦帕轻轻擦着陈娇眼角的泪水道:“那好,那你就再睡会儿,阿娘就再宫里陪着你,我的宝贝女儿,我的好阿娇。”

    大长公主从椒房殿路寝(生病或祭祀斋戒的时候要住路寝)出来时,等在内殿来回徘徊的刘彻几步就赶了上去,急切的问大长公主道:“姑母,阿娇怎么样?她好些了吗?朕是否现在能进去看她?”

    大长公主冷视刘彻,目光中带着愠怒和厌恶,她理都不理刘彻就要绕道离开,还是薄太后赶过去和颜悦色的询问陈娇眼下的情况她才冷淡答道:“阿娇知道小产后心情很不好,她谁都不相见,只想睡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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