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万籁俱寂。

    月亮在云中穿行,时明时暗,偶尔响起蝉鸣。

    三水官邸里的灯光一点点熄灭了,只剩下侍卫室的灯还稀稀拉拉亮着。

    一个颀长的身影沿着墙角蹑手蹑脚溜进来,“大家先别睡!帮我去推车!”

    众侍卫一瞧,没有别人,正是当今的龙太子、自家大少爷靖龙徵。

    他穿着白衬衫,格子背带裤,袖子卷着,一张英俊到无可挑剔的脸挂着调皮的笑意,看那样子侍卫们就知道这位公子爷又要到外面混一晚上了。

    专员为人和蔼,然对儿子管教甚严,尤其嫡长子。所以只要父亲大人在家,大少爷是乖乖听话的,但夜深时分,等父亲熟睡后,一切就另当别论了。太子爷常常深夜出去,早上赶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借”车“还”车,因车发动会有声音,所以不敢在院子里发动,怕被人听见,只能叫人推,直推到离家百米开外,才敢发动引擎。

    “快一点。”

    “是!”

    “回那么响干什么,小声点,别被听见了!”

    “是是。”

    “——喂喂喂,干什么干什么,前面是棵树!”

    ……

    终于车子在黑夜中驶出了大门,靖龙徵如获得自由的风筝,风驰电掣往新街口驰去。

    途径成贤街的时候与刘景和汇合,这小子今天开了一台吉普,野得很,“怎么样,漂亮吧?”他敲敲车前盖,咧着一口白牙。

    “从军队里弄来的?”靖龙徵说不出的羡慕,“我爸和你爸怎么就差那么多呢!”

    “因为你是太子呀,千金万贵!”刘景和把靴子踢踢:“还是去‘百乐汇’?”

    “不行,再赌我的表一块都没了。”

    “我借你。”

    “你借的够多啦,借不用还呐?

    “好吧,”刘景和耸耸肩,既然太子不接受他的好意,“去大世界看看怎么样,新开张的。”

    靖龙徵问:“里面有什么?”

    “据说什么都有。晚上的话,不赌博就看看电影喽,跳跳舞喽什么的。”

    “我们两个看什么电影,跳舞跳来跳去也没什么意味。”

    “不过看看那里的舞女或者歌女怎么样罢了,走吧,瞧瞧去。”

    “走。”

    两个人各自上了车,一路往大世界开来,远远看见一个圆塔般的尖顶高高耸立,分外突出,红红绿绿的电灯泡装饰成一个个彩圈排着,一阵西洋音乐声音随之传了出来,道路两排停着大大小小的小汽车、人力车,还有三三两两的外国人笑嘻嘻的勾肩搭背走进去。

    正门处灯火格外辉煌,借着那灯光可以看见外面好多广告,某某电影明星的,某某牌绒线、肥皂、毛巾等等。一见有车过来,门外穿着制服的侍者连忙过来给他们开门,一个领班模样的先是见着吉普车,从门内迎了出来,再见着后面那车的车牌号,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

    “你们这儿有什么好玩的?”前面跳下车来的少年皮肤黝黑、粗声粗气。

    “不知两位少爷想玩点儿什么,不过现在呢,正好共和厅里碧云霞小姐登台献唱,两位少爷如果有兴趣的话……”

    “哦,就是新近演电影的那个吗?”

    “正是。”

    “行啊靖少,咱们瞅瞅去?”

    后面的少年双手插在裤袋里,似可非可的点头。

    大班十分识得眼色,纵然两名少年年纪不大,却万不敢懈怠,一路引至舞台池子前排最好的座位,然不见台子上有人唱歌,只几个舞女在跳舞,大腿开衩很高,刘景和望了两眼就没了兴趣,这时听邻座有人唤:“大班,叫你们这里最漂亮的姑娘过来陪哥几个喝酒!”

    大班颠儿颠儿赶过去,刘景和一看,肩膀碰碰:“瞧,是谁?”

    靖龙徵从印制精美的酒水单子里抬头:“冯子安?”

    “还有几个常跟在咱屁股后头的。”

    大班跟他们交涉了一阵,似乎无法,不久几个艳丽的穿着薄纱旗袍的女郎过来,坐到了客人们的大腿上,客人们一点都看不出是学生,老道的推杯换盏,打情骂俏。

    此时舞台上响起了甜美的歌声,不单那边嬉闹的声音停住,连刘景和靖龙徵也不禁转了头。

    大约一个二十左右的女子,搽着一张红靥,弯而且细地画了两道长眉,头发烫得蓬松弯曲,压住了一朵红色碧桃花。与碧桃花对应的是一身桃红色镶白辫子的旗袍,无袖,露出圆润的胳膊,扶住前面的收音筒。

    其实她长得并非很美,椭圆脸蛋儿,然而与她的歌一样,整个人看起来自有一股子甜美的味道。

    “月子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个飘零在外头?”

    她唱得含而不露,哀而不伤,每一个字口都吐得妥帖熨致。照例这种地方唱的都是欢快轻松的调子,然而她如此咏来,婉转清扬,似乎也无不当。

    音乐一落,登时冯子安几个起劲鼓掌,其中一个指着她叫:“大班,这个好,叫她过来!”

    大班有点儿不安的看看台上:“少爷,实在抱歉,碧云霞姑娘只唱歌,不陪客。”

    “在这儿还有姑娘不陪客的?笑话!”

    “真的,我们这儿每晚邀一位红伶,是邀请,不归我们管。这样好了,除了她,其他姑娘任您挑——”

    “红伶又怎么样,不就是个演戏的!我们今儿定了她了!”

    “不是这意思,几位少爷,实在有人关照过——”

    “哟呵,弄半天原来也不干净!这更好办了,跟哥几个说说,后台是谁,看我们到底动得动不得!”

    “确实不能啊,我们应承了人家的,少爷您体谅则个,好容易邀了人来,却发生这种事,以后哪位角儿还敢来呢?”

    “有人捧还不好,哼,用不着端着揣着,不过是捡高枝儿的,今朝在这头,哪天那枝头更好,不就攀过去了?去,你不去,我们自己去请!”

    周围哥儿几个起哄,那人更加来劲,桌子一拍就往上走,大班急了,叫四周侍者,这边学生们一看,纷纷站起,“你们敢拦?知道我们是谁吗!”

    “是谁咱也不敢让你们动霍爷的人。”

    “霍爷,哪个霍爷,我爸还是政务总长呢,你惹得起?”

    冯子安听了那姓,眉头却一皱,阻住同伴:“等等,你说的霍爷,不会是霍听莺霍五爷吧。”

    大班闻言即刻点头:“可不是!看来这位少爷是有眼力的,您说霍五爷关照过,我们哪里敢得罪?”

    “子安?”

    冯子安在同伴耳边低语了两句,同伴面色变了两变,然而仍然不服气:“那又怎么样,姓霍的不过一个流氓头子,我们堂堂——”

    “廖钤!你喝多了!”

    大班在旁边打圆场:“不成想这位是总长公子,这样好了,今儿晚上几位少爷的消费,我们全包了,算是赔罪,好不好?”

    “谁稀罕!我是咽不下这口气,丢面子!”廖钤气呼呼的甩手,抬步就走,无意间望见靖刘两位,猛然顿步。

    随着他的动作,冯子安几个也看见了。

    “龙太——咳咳,龙大少,刘大少!”冯子安最先反应过来,抢步招呼。

    廖钤转着眼珠,随其他几个一起跟过去。眨眼如狼似虎的几个人变成乖乖小绵羊,大班一时半会儿有点转不过来。

    “听歌就听歌,吵什么吵?”刘景和转着高脚杯:“把人都吓跑了,没劲。”

    “是,是。”冯子安陪笑。

    廖钤溜一眼大班:“是他们太不把咱们放在眼里,青帮怎么了,一流氓团伙,能比得上我们太子?我就不信,如果太子开口,他们敢不放人。”

    一句话里冯子安拐了他三四次手肘,他视若不见,坚持把话讲完。

    靖龙徵没有说话,刘景和在旁边似笑非笑:“你想求人出气直接求,拐弯抹角干什么。”

    “我——”廖钤脸一下涨红。

    “是他不知道霍大爷的身份,不知轻重,”冯子安道:“不敢有劳太子。”

    刘景和懒得理他们,径自对龙徵道:“喂靖少,我记得姓霍的有个姨太太是不是你妈的干女儿来着?经常带在身边的那个?”

    “好像是吧。”

    “我爹也没少给他发财的机会。不过看不出来,大家这么怕他,尤其是你,冯子安。”他探究的看他:“你平常不是这个性,怎么,在他手里栽过跟头?”

    冯子安脸皮动了几动,“没,没什么。”

    “不妨讲讲,也许我们听了,觉得该为你们出口气,唔?”

    “子安,你碰过霍听莺?快说说。”廖钤道。

    如果他不是总长之子狐朋狗友,冯子安真想掐死他。深吸一口气:“真没什么。”

    “无趣。”刘景和放下酒杯,看看靖龙徵,他望着舞台出神,刘景和笑:“不是吧,靖少,你也看上了她?”

    “没有。”

    刘景和支着下颔,眼珠慢慢的在舞台上转了一转,上面已经换了一个人在唱,他说:“这个碧云霞眉眼长得有点像某个人。”

    靖龙徵眄了他一眼。

    刘景和心中越发有数,道:“这个暑假秀城姐怎么没回来,她们英国的学校不是也放假的么?”

    靖龙徵起身:“走吧。”

    刘景和暗笑,一旁大班陪上来:“两位少爷这么快就走了?”

    “是啊,结账吧。”

    “两位少爷第一次来,又没喝什么,不用结了。要不要到其他地方转转?还有热闹的地方呢!”

    刘景和道:“其他地方你也全包了?”

    “这——”大班一愕,在刘景和戏谑的目光下使个狠:“包了,只要两位少爷愿意多捧场!”

    刘景和大笑:“好,有前途!不过你愿意招待,我们却不见得有兴致,下次再说吧。”

    大班一路好话伺候着到了门外,刘景和正要开门上车,忽然一阵白兰花的香味幽幽钻入鼻尖,举目一望,两辆黄包车正在大门口停下,前面的是个三四十岁的老妈子,后座一个少女。

    少女披着一件青斗篷,里面绿点子白绸旗衫,白缎子平底鞋,长长的袖子,一直长到手脉上,显得那手白而细,尖尖的十个指头。

    她的头发既不像刘景和认识的时髦女子烫着,也不像他见惯的女子短发,而是剪着厚刘海,结成一个大辫子,尾部上挽,挽着的地方簪一串儿白兰花的花排子,和两道纤秀的眉毛配着,人显得分外秀媚。

    见着大班,老妈子和少女不约而同地向他点了一点头,然后走进门去,刘景和问:“她也是这里的歌女?”

    “她?”大班点完头,才发现刘景和的目光,“哦,您指苏家母女两个?”

    刘景和挑一挑眉。

    大班赶紧接下去:“是这样,这姑娘姓苏,叫苏玉影,唱戏的;另一个是她老娘,拉的三弦。经理想让她们到我们‘天阶共’来演出,这不正赶上来看看呢。”

    “天阶共?”

    “是,我们这儿唱歌跳舞的有‘共和厅’,爱听戏曲儿的有‘天阶共’,天阶共搭了两层台子,跟他处不一样,少爷要不去转转?”

    “她现在在哪儿唱?”

    “濯芳楼。”

    刘景和想一想:“西城那个?”

    “正是。不过……”

    “怎么?”

    大班犹豫了一下,“听说这苏姑娘有位相好,就是那位相好的当初把她从野班子里送上戏馆子,这才渐渐唱开。”

    刘景和失笑:“哈,该不会跟碧云霞一样,那相好也是青帮的人?”

    “这倒不是,”大班答:“只是听说苏姑娘跟那相好的极好,所以对于其他人,都不大理他们的账。”

    他不说还好,一说刘景和更上心:“金陵多少门道的妞儿,我都对付过去了,比她漂亮的更不是没有,戏子么,不过玩玩,少爷我不信办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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