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姑娘回来了,恭贺,看来后路敌人让你歼灭了。”

    凤徵一出现,最先看到她的是林成,他手臂骨折未愈,用简陋的木板在脖子上吊着。说来以他性格,本来不是那种热情得率先打招呼的人,可是是凤徵把他瓦砾堆下救出来的,当时通讯组转移,遇上炸弹,他被埋在瓦砾下,凤徵经过,一脚踩在他腿上,才发现了他。

    看到鹤徵摆弄电台,他有心帮忙,可他是个高度近视,眼镜却毁了,虽有伤在身,他却不愿白待着,因此总是力所能及的做些事,比如照看下伤员或者帮忙烧烧水什么的——鹤徵奇怪他一个高材生怎么会做这些事,要知道在通讯组人人都翘起大拇指说他是外国回来的——交流之后才知道,他自小家境贫寒,全靠自己努力争取政府资助才出国留洋,打工苦读,回国后按协议由政府分配,安排来安排去到了豫北,说是让他先熟悉工作。

    鹤徵思量,这种人才政府竟然不自己留着,难道北方如此人才济济?又或者他是政府刻意安排到豫系的眼线?他刻意引导,林成虽然自己年轻,但面对的人比他更年轻,加之之前在通讯组,他是把眼前这个少年当晚辈看待的,完全没想到他会在提问中试探自己,又加上他姐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没防备,和盘托出,有问必答,一股脑儿把工作的家庭的生活的全说了,就差没把祖宗十八代也数一遍——结合他之前那种研究起密文来就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劲,鹤徵初步判断,这位一心钻研研究的林组应该是不怎么识时务,或者说不明白政府那些弯弯道道,于是被一脚踢出来,发配地方。

    这样也好。

    当然眼镜没了更好。

    凤徵弯腰将地面大瓦壶提起,对着旁边的粗饭碗,斟了一满碗冷水,端起来咕嘟一声,一口气喝完,才长嘘一口气道:“是呀,总算完成任务。六少,这是周营,我们清路的时候发现了他。”

    双方打过招呼,周泰指指四周进进出出的人,道:“六少不是凡人,周某佩服,居然能弄出这样一番局面。”

    卫六道:“周营过奖了,咱这儿现在可全是杂兵,幕僚官佐政工监护火夫全备,应该说是不上台面。”

    “正因为能把辎重兵通信兵这样的兵种都弄上去战斗,才更显指挥的功力,”周泰道:“我本来不抱希望,可说不定,六少就是奇迹?”

    “奇迹?”

    青年扬眉,嘴角若有似无的带上点儿淡笑。

    周泰沉默的看着这张脸。当一个人的气质太超群的时候,就容易让人忽略他的样貌,他想,这是他所遇见过的,第三个这样的人。

    他虽然带着淡淡的笑意,目光却透着审视,这样看过来很慑人,有种让人完全不敢轻举妄动的感觉。

    周泰本想说那次夜渡竟能生还的时候爷就注意你了,你就实说了吧,混进豫系来是什么目的……可嘴唇张了又张,却最终没说什么。

    秀城探头进来,“介人,药品严重不够——这位伤员怎么还在这儿,还不抬出去止血!”

    别看她是女的,这会儿却成了说一不二的权威者,救死扶伤的大夫对于战场上的士兵有多么重要不言而喻,两名士兵半句不说,也不让周泰说半句,朝秀城行礼,马上抬起担架掉转方向出门。

    “这个周泰不简单,”卫六看着担架消失的方向:“决不像只区区混一个副营长位置的人物。”

    “谁让我们那天回来的夜里正巧碰见他呢,起疑心也正常,”凤徵说:“不管怎样,先大家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卫六望向她:“你还好吧?”

    凤徵点点头,沉声:“还好,但是五个兄弟,只回来三个。”

    “这已经是最小的伤亡了——”

    鹤徵突然啪的一声,从电台旁站起,一言不发往外走。

    “鹤徵——”凤徵叫。

    鹤徵冷冷瞥他一眼,消失在门外。

    凤徵苦笑,望望众人:“不好意思,他在闹脾气,我待会儿劝劝就没事了。”

    “我把你调出去执行任务,还是没瞒过他,”卫六道:“这怪我。”

    “怪你什么,本来人手就不够,而且是我主动要求的,我早知瞒不过他。不过我刚才看你和他说话,还以为他谅解了。”

    “他分得清轻重,自你出去后,他就开始坐在这儿维修电台,不过我不问,他就一句话不说。”说到这儿,卫六眼底带着让人读不懂的情绪,看向凤徵:“师凤徵,此役中所经历种种,你帮助过我的,我允诺你,出去后必加倍偿还。”

    他目光郑重,素来含笑的眸找不到一丝笑意,这几乎于凤徵是首次见,没有那笑意,他整个人竟然会呈现一种截然不同的气势,仿佛……这才是他本来面目。

    她不由自主咽一口口水,努力压下那种危险的捉摸不透的莫测高深的感觉,放松嘴角肌肉:“哈,哈哈,如果我死了呢?”

    青年眉毛一扬。

    “如果我死了,那你可怎么还啊——”

    不知何故,她变成刚才的申敏行,渐语渐低,直至消声。

    秀城见状,适时插嘴:“介人的承诺,可是十分难得,我们圈里所有人都知道,一诺千金指的就是他。”

    “哈,哈哈,是吗,我也就是说笑而已。”凤徵试图化解尴尬。

    青年恢复如常:“借秀城姐的一句话,我难得答应人,所以你不要浪费,好好保住自己的命,才有让我履约的机会。不然,死了就是我赚了。”

    “不用还。”

    卫六秀城望向她。

    “你不欠我什么,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我们大家。不单我,你看秀城姐,刘少,关副官,靖少,甚至七小姐靖小姐那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都可以去照看伤员,哪一个不是倾尽全力?所以实在没什么偿还不偿还一说。如果我算,那么大家个个都算。”

    “不,你与他们不同,他们做的事是做自己能做的事,你,却在做原不该在你范围内的事,”卫六道:“你冒的,是性命的危险。”

    “刘少关副官他们就不是性命危险吗,他们也带人出去。而且,”凤徵顿一顿,“如果说不顾性命就能让大家从这里活着出去,我相信,六少你也不会顾虑自己。”

    就像返回的那晚,他提出让大家走而他一个人截断后路一样。

    他深深看着她。

    “所以说你是个傻丫头呀,不跟靖大小姐和嘉人那样的比,跟我们男人比什么?还跟卫六这个变态比。”刘景和跛着腿走进来,他昨天在散兵坑里大腿被子弹削去了一块,但死活不下火线,坚持着把来袭的敌人打退了才晕过去。而且他让人怀疑他是什么做的,今天一大早居然活蹦乱跳下了床,卫六当然不让他再出去了,他死活不肯,不知道后来又给了他什么任务。

    “弄完了?”卫六问。

    “弄完了,不过我说你搞的这个东西到底有用没用,人不够牛来凑?”

    “牛?”凤徵奇道。

    刘景和嗤笑道:“他说前两天来这儿的时候看到一群牛,让我在附近找找,找倒是找着了,这边水田多嘛,就是那些放牛的不好找,还要给牛头包毯子,尾巴接火把——你说我是干这个的吗?!”

    “六少这是——”凤徵转向卫六。

    卫六道:“不过中国两千年前的老戏法,火牛阵,未雨绸缪而已。”

    林成忍不住道:“贾队真是我看过最聪明的人,当年田单为齐国守即墨城,就用的这法子破燕兵。因地制宜,因势利导,来袭的绝对想不到!”

    他一说,凤徵就明白了,当年田单将耕牛身上涂五彩,于角上缚利刃,然后把牛几百头列成一排,在它们的尾巴上缚着引火之物,同时燃烧。牛受烧灼,得痛向前面乱冲,燕军让火牛冲得七零八落,结果大败。

    真是出人意料的妙!

    然而刘景和哼道:“就算它们能冲一阵,敌人也是有炮有枪的,几下就倒了,能有什么大作用?”

    “我从未期盼靠它们成事,只不过用他们来消耗对方的兵力罢了。”

    “鬼鬼道道,你孙子兵法看多了吧?”

    林成一本正经道:“兵法上原话是:‘兵者,诡道也。’”

    “书呆子你少插嘴。”刘景和不耐烦的掏耳朵:“卫六,我没记错的话,你读的是西方军校。”

    “不错,东方的奇术,讲究可以在敌我实力悬殊的时候克敌制胜;而西方军事思想则认为,实力才是根本,如果力量对比差距太大,是无法取胜的。”

    室内众人顿时苦瓜色,实力才是一切的根本吗?

    “喂,”刘景和马上提高几个声调,“虽然我是很喜欢压倒性的打垮别人啦,但有时想想,老以强胜弱挺没意思的,偶尔来场以弱胜强才好玩嘛,对吧?”

    众人无语。

    “书呆子,不如还是你讲讲‘诡道’?”

    林成道:“我说过,我比你大。”

    “所以?”

    “不要叫我书呆子。”

    “叫了又怎么样?”

    众人:……现在是议论这个的时候吗?

    “咳,”卫六清清喉咙:“实力相差过大,那么就消除中间的差距好了。所谓胜负,其实就是看战斗中双方资源和能量的消耗,如何使自己在动作中消耗的资源和能量更有价值,同时让敌人比你更多和更无谓地消耗资源和能量,就是战斗取胜的秘诀。”

    秀城道:“是西方所谓‘智将杀死敌人一百万人,愚将杀死自己一百万人’的意思吗?”

    “……沾边。”

    “那么那些经典战役,按这个说法就是,一方把每一分可以利用的资源和能量都毫无保留地发挥了最大的价值,而另一方则白白消耗了许多资源和能量,”凤徵一字一句道:“究竟起来,也正是‘诡道’!”

    “我懂了,”刘景和一拍脑袋:“所以火牛阵,起的就是消耗对方而我们不动的意思。”

    卫六颔首。

    刘景和拊掌:“干!”

    “鹤徵?在吗?”

    “……”

    “小猫?”

    “……”

    “我进来喽,真的进来咯?”

    鹤徵坐在床沿,正拆着腰间绷带,凤徵进去,看也没看她。

    凤徵转身,出门,鹤徵依旧无话,拆绷带的手顿了一下。

    一分钟后她提着一壶热腾腾的水进来,倒进脸盆里,取块手巾,烫了,拧干,往他手里一塞。

    “敷着。”

    他往后一侧。

    她强硬的往他伤口一捂,“不准动。”

    他还是不看他,小扇子般又长又密的睫毛低垂着。

    “喂,真生气啦?”

    “……”

    好吧,她一面按住,一面从右边衣服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个毛桃儿,擦了擦,凑上前:“这个。”

    “……”

    “刚才我去清除十字街的时候,看到一家的树上结的,刚长出来,虽然看着不怎么样,不过好久没吃过水果了,给。”

    鹤徵扭头。

    “要我喂你?”

    鹤徵再扭。

    她一把扳过,对准他的脑门就是一个暴栗,“师鹤徵,非要揍你才说话是不是?”

    “姐!”他瞪瞪瞅着她。

    “好了?”

    “我在生闷气!”他恨恨地说,他生不了她的气生自己的气行不行?

    “好啦好啦,”凤徵噗哧而笑,抚他额角:“痛不痛,别生气了,都是姐姐的错行了不?”

    眼前人笑靥如花,而他从来不舍得气她太久,闷闷地一把环住她的腰,道:“你说你错在哪里。”

    “我——我不该出去不告诉你。”

    凤徵挠了挠小孩儿柔软的头发。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万一你——万一你出了什么意外,你想过我没有?”

    “不会,我不会有事的。”

    “怎么不会有事!派出去的人,能生还的凡几?生还的几成里,能不受伤挨刀的又凡几?”他猛地抬头,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泛出红晕:“你掉过来想,如果出去的是我,等的是你呢?你明白那提心吊胆的感受吗?你能坐得住吗?”

    凤徵深吸一口气,对上弟弟发红的眼,捧住他脸庞。

    “我坐不住。”

    “所以不要再——”

    “但只要想到,我们是彼此为了对方,再怎么难捺,我也会忍下去。”

    鹤徵张着嘴。

    “只要想到你在这里,想到我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能多一分出去的机会,我会拼尽全力。”

    “可是万一你,万一你……”

    鹤徵哽咽了。

    “为什么总要想着我会死呢,为什么不想只要你在,我一定会活着回来?我怎么舍得我这么可爱的弟弟?你说过以后要养我让我过大吃大喝挥金如土的日子的,还没等到那一天,我怎么舍得离开?我死也会爬回来,你赚多少,我就花光多少。”

    “不许说死字。”

    “好好好,不说。”

    他不作声了,重新把头埋进头腰间,蹭蹭。

    “真的?”

    “嗯?”

    “我赚多少,你花多少。”

    她失笑,有一下没一下的慢慢捋着手下软发,心想,人道心如其发,小孩儿头发这么细密,只怕心思真也是个深重的。

    “我一定会变强的,”怀中喃喃说:“我一定会变强,总有一天,再不让姐姐有受到半丝危害的机会。”

    她一愕,再度敲了下他的脑门,不过这次是轻轻的,笑眯眯:“吃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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