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徵闻讯,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两手托住了头,沉沉地垂目,许久许久,才昂起头来,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龙徵在期间已经骂完了白纵,又骂冯展堂,说他心胸狭窄,被人说两句就杀人,气量比周瑜还小……听凤徵道谢,忙止住:“别,人我没捞成,当不得这声谢。”

    “劳你亲自跑来跑去,这份情谊,足以当得,”凤徵道:“我请你吃饭。”

    龙徵眼珠一转:“我选地方?”

    “好啊。”

    闹中取静,最大特点是把室外的园林搬到了室内,以至于凤徵一走进去,以为又到了一处别致的类似兰心之类的独出心裁的私人酒店。

    满眼草木丰盛,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循声望去,才发现有两面墙全部用黑色不规则的大石头砌成,那石头缝里不仅长草,长龟背竹,还有小小的瀑布,让人揣测“黑石”之名莫非由此而来。

    水流由上而下,在屋南的玻璃幕墙下汇成小小的溪流,然后流向室外。坐在这间客厅里抬头就能见天,因为半个客厅的天花板也是用玻璃幕墙制成,很自然的解决了采光问题。

    溪流里有金鱼游来游去,有的是大红的,大尾巴足有半尺长,拖在身后就像一把奇妙的折扇;有一种肚子很大,浑身墨黑,一动也不动。龙徵在她身边蹲下与她一同看着,道:“这些鱼在我们圈子里很有名气,常有女宾想要一条回去,可惜啊,这些鱼品种名贵,不找佣人专门伺候是养不活的哦!”

    与客厅相邻的是一片开阔的空间,龙徵介绍说是舞厅,正对着外面花园,宽敞而明亮。凤徵注意到墙上有一系列镜框,走近一看,原来是蝴蝶的标本,款款不同,共有十二个,待看到最后一个,才发现标本角落题了四个篆书:《十二金钗》——太有意思了!

    转到北面,又是一大间,同样一片黑色不规则石头砌成的墙面上镶嵌了一个壁炉,周边是一些色彩相近的橱柜,从外挂的那些不锈钢煮锅平底盘来看,竟是一间敞开式厨房!

    这家主人一定是个十分会享受生活的人,看看那银盘子里盛着的新鲜草莓,不知偷吃一个,会不会被人发现?

    此时她才注意龙徵不知跑哪里去了,当然现在她已明白这绝对不是什么私人酒店,只是如果是龙徵朋友家的话,如此贸贸然上门是不是有些失礼?

    “好啦,人我把你给带过来了,作为事情没办好的赔礼,怎么样?”说话声传来。

    她连忙将草莓吞进肚里,擦擦嘴,站直。

    此间主人绝对值得结交——

    “你?”

    老天,她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呢!

    不不,也不叫解释,弄得她一红杏出墙似的,别说她从头到尾根本没确认过,就算被他看到她跟刘景和在一起,那也只是正常朋友见面而已,好吗?

    可,可是……唉,真是一团乱麻!

    “论起吃,大家都会;可要论起做吃的,介人绝对也是行家,”龙徵道:“只是,难得他下厨。师小姐,今天就看能不能沾到你的光了。”

    “我——”能不能马上走人?

    “你答应了要请我吃饭的。”

    我哪请得起六少当厨师!太子你的脑袋真的受了白纵的刺激了吗!

    卫六倒是一派自若,径自转到流理台后,调了一杯绿色的酒,酒杯上打横搁一只银钥羹,上边放一小块方糖,推到凤徵面前。

    “——给我的?”

    她有些受宠若惊,前嫌尽弃?

    捧起啜了一口,——啊呸呸呸!什么酒?

    龙徵在旁边啧啧:“苦艾酒我一直吃不惯。”

    凤徵眉毛鼻子皱作一团,抬头望卫六,你故意整我吗?

    卫六看着那个生动的眉毛鼻子做成的“苦”字,终于笑了,“把方糖融在酒内,比较容易入口。”

    能不能不喝?

    “也许是杯毒酒哦。”龙徵打趣。

    “是啊,很少人敢喝它。”卫六接话。

    说话间凤徵已一口干下。

    两个男人:……

    半晌,龙徵拍掌:“好,好,女中豪杰!”

    卫六这次倒了两杯香槟放置两人跟前:“喝吧,待会儿去挑鲫鱼。”

    “啊呀,你真答应了?”龙徵喜笑颜开,朝凤徵挤眼。

    “我大哥要来,顺便一起吃而已。”

    “原来是大表哥,”龙徵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对,平日里他来就来,也不见你洗手做羹汤,嗯?”

    凤徵算看出来了,只要她跟卫六在一起,太子就一定要开他们的玩笑。于是找个参观的借口,征得主人同意,抽身。

    她在一间房子里发现了许多盒子,例如雪茄木盒、英国漂亮的木纹盒子、十足william morris风格的七彩缠枝盒子、刻有埃及石雕神像的石头盒子、中国硬木古董盒子,用蚌壳、玉片、珍珠镶嵌成漂亮的茶花式盒子——足以观出它们的主人去过多少地方,才能将它们一一收集在这里——这栋别墅就像一个大宝藏,只可惜,二楼通常来说属于主人私人领地,她不能上去。

    不知碰了哪一扇门,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间专门的藏书室,至顶的书柜给人一种浩瀚的感觉,其中一壁全是外文,乍看,入目的是法国文史经典,一排排古书重装皮革封面庄严得不得了。

    她随手抽出一本,是十六世纪francois rabelais的《巨人传》,翻一翻,字体墨色浓淡刚柔比英国同时期的古书加倍讲究。再一扫,果真找到巴尔扎克作品,不但齐全而且分了组,一组是原装原封初版,一组是重装一色封皮烫上同款金色花草的英文珍藏本,还有一组——凤徵拿下一看,发现居然是作者亲笔签名的限印本!

    巴翁啊巴翁!

    这得是多么珍贵的古董啊!!!

    她抱着不肯松手了。

    “你喜欢巴尔扎克?”

    她回头,看见卫六斜倚在门边。

    “嗯。”

    心里想的是,自己没有乱闯吧?这应该不属于禁地什么的吧?

    “你喜欢他什么?”卫六没有进来的意思,但也没有让她安静看书的意思,闲闲问。

    “他说过,拿破仑用剑开创的事业,他要用笔完成。”

    “不错,”卫六点头:“两个法国男人都矮,长得也都不怎么样,确实有共同之处。”

    凤徵晕倒。

    她为心中偶像洗白:“在法国一众作家中,我最初喜欢的并不是巴翁。如果说雨果的文字如烈日骄阳,将人性的光辉与阴影、悲壮与卑劣照得分明,那么老巴的文字,就是小小的一枚烛火,你秉持着它探到人性那些幽微的洞穴里去,一路曲折肮脏步步惊心,但罅隙偶有花朵绽放,你无法单纯地去谴责或判断,因为你会在一路的曲折肮脏中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所包围着你的社会的影子。”

    “然后?”

    “书上就是人世。你会发现,那些不可测的触目惊心的洞穴,就来自于你身边每一个熟悉的人,你的同事你的亲戚你的朋友,甚至你自己。”

    “那也就是写实而已。”

    “不,也许老巴给了我们一个非常可怕的命题——我将这个现实世界的一切都讲给你听:利益的肮脏、庸常的罪恶、人心的阴险、世俗的消磨、情感的危险,全部一五一十地呈现在你的面前;我还会告诉你,品性、美德与善良并不一定能为你带来好运,你也许还会因此碌碌无为或者命运多舛;我更会告诉你,你的痴情会葬送你自己,你的固执会给自己带来灾难,你的理想最终会被现实磨灭,你的正直会让你穷困潦倒,你的天真会给无数阴险之辈以可趁之机——现在,你告诉我,在这样一个人间,你选择做一个怎样的人?”

    她的声音朗朗回响在寂静的空间里,唯群书回应。

    你选择做一个怎样的人?

    它们在问。

    他静静地凝视。

    凤徵垂眸:“对不起,我失态了。”

    良久,卫六道:“记得我们在潾水畔一起断后的场景吗。”

    “当、当然。”

    “我不希望因为我的表白,让我们连那时都不如。不要说对不起。还有,抬头看上边。”他转身走了。

    抬头看上边?

    哗!

    天花板上绘着星座图!

    金牛座,水瓶座,狮子座……

    凤徵一面数一面想,三句话里两句她现在懂了,中间那句不要对不起,什么意思?

    卫彦人是来谈章家骏老陶事件后续的。

    经卫家插手,钨砂一案本以判处简留良和武德行老板死刑结案,然民意喧嚣,终牵连出章家骏老陶,司法机关慑于民意,不得不复审。但两人的后台是卫氏,章家骏是卫夫人外甥不消说,老陶是卫夫人的得力助手,法办了他,今后谁替卫氏卖命还不得掂量掂量?

    故此,卫氏再次“运动”,法院权衡再三,准备从轻判处,将两人的死刑改为无期徒刑。

    只要留住一条性命,过几年不就出来了吗?

    将审判结果将案件呈报侍从室,只待总座“核准”,即行办理。

    “师鹤徵倒是帮忙,没说什么,可周济臣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赶在呈批前嚷嚷什么领袖要注意自己在国人心目中的形象,钨砂一案全国人民都睁眼看着,保人就是自毁根基,动摇根本……你能想象出他当时的样子了。”

    “偏偏他在老头子面前说话份量颇重。”

    “是啊,”卫彦人叹:“偏偏他是那种古怪性格,不收礼不结交,唯一的爱好抽烟,还是老头子嘱总务组每月特供。”

    卫六用萝卜雕了一朵花,摆盘:“老陶当年也是自己苦干起来的,这才被妈看中。太太们都喜欢他,买股票买金子,半夜打他电话,他能立刻撂下自己的老婆随叫随到,多年如一日,也不容易。”

    “可不是呢,家骏也不能丢下不管啊。妈去找了姑姑,结果还是没用,老头子踌躇再三,决定以‘大业’为重,在呈批件上签署了判处死刑的命令。”

    “妈不会善罢甘休吧。”

    “所以想到了瞒天过海之计。”

    卫六一点即明:“掉包?”

    “是,顶替人选老四负责,但现在枪决犯人的权力在军部,所以你这边也要打点一下。”

    “啊,原来为了这事找我。”

    “你搞得定的,对吗。”

    卫六挑挑眉毛:“看鱼去。”

    “这些鲫鱼都这么小?”卫大总长看着盆里统共一条大鱼,其余全是一指长的小鱼,表示很不满意。

    龙徵道:“表哥,你怎么能嫌弃呢,可全是我亲手选的。”

    “你就不会挑大的,这么点个头!”

    “已经是矮个子里头拔将军啦,要怪就怪介人,不知道谁送给他的。”

    卫六道:“我钓的。”

    卫大总长翻白眼:“也就你做得出来这种事。”

    龙徵哈哈哈:“技术不行吧!”

    “也许它们是五代同堂,知道卫总长要来,所以全家都上阵赶来见识见识的。”凤徵道。

    “奉献给大表哥的肚子?”龙徵笑得更大声。

    卫彦人此刻才注意这个刚刚捧盆而来的女郎:“你是——”

    “师凤徵啊,你弟弟的女——”

    “总长好,我叫师凤徵。”

    好险阻住。

    原来她就是师凤徵!卫彦人打量她,点点头:“好,好。”

    好什么?凤徵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幸亏这时卫六出声,解了围:“真正长江鲫鱼都不大,何况这是野生的,不是鲤鱼跟鲫鱼那些杂交品。”

    “知道你讲究!”卫大总长调侃弟弟,转头以自认无比和蔼的目光问凤徵:“听说师小姐是侍参二师秘书的姐姐?”

    “诶?是,是的。”

    “两姐弟都是留洋归来,难得,难得。”

    “从前还在圣约翰跟我们一起念书呢,”龙徵插道:“对了,密斯师现在是在哪里高就,还是待在家里?”

    “之前在赣北,平日里除了给外交部偶尔译点文稿,倒是闲着,正说想找份工作看看。”

    “那就去财部呀!薪水高,也不用做什么事,再说总长都在这里,是不是?”

    卫彦人道:“只要师小姐愿意。”

    凤徵想起从前在财部实习的一段经历,摇摇头,正要说什么,只听卫六道:“我倒是不推荐财部。”

    “喂!”龙徵瞪大眼,这可是你自己女朋友!

    卫六不疾不徐:“财部关系复杂,你想想靖麟徵管的中信局——”说到这里他顿顿,和卫彦人交换了个颇具深意的眼神:钨砂一案到底谁捅出去的,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该记在谁头上,他们都记着。

    “而外部在盛慕忱手里,倒是精简有效,可以做一些实事。”

    “可外部出名难进阿!”龙徵忙向凤徵道:“你千万别听他的,他们要考试的!”

    “考试?”

    “是考核,一些基本常识而已。”卫六纠正他,看向凤徵:“外部一年招收新员两次,年后初春正好有一场——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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