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前江裹着军毯,靠着墙壁,没有参与段钧与靖承康时不时的私语。

    这个夜晚对于被俘的众人来说显得无比漫长,到了早上约八九点钟的时候,士兵们抬来一桶粥,一筐子馒头,无筷无桌椅,粥与馒头在众位食不厌精的眼睛里看来,一个过于稀,一个过于硬,实在恶劣,粗鄙不堪。不吃,士兵们不勉强,转了一圈就走了,导致众人心情更坏——到了这时他们亦不知本次主导到底何人,只有以恨不能剥其皮的心情将雷戡骂了千百遍,直到刚任保密局正局一位不久的曲华昌带来八大主张之印刷文件翩翩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震惊了,段钧跳起来:“曲局长!你何能——!!!”

    狐狸眼男子笑:“利益至上。”

    不顾其他人下巴掉下来的表情,他吩咐手下将文件派发,看到文件最末的署名,众人不敢相信地擦擦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师秘书不是死了吗?”

    “飞机失事,不代表人也失事唷。”曲华昌径直到阮前江面前:“阮处,请。”

    阮前江瞪着那墨印的“师鹤徵”三个字,良久,缓缓抬头,却提了个不相干的问题:“白纵之死,他动了手脚?”

    曲华昌耸耸肩,“您亲自跟他谈吧,他在等您。”

    阮前江将毯子拂落,起身,一旁段钧早已脸色惨白,靖承康却仍张着嘴巴,喃喃:“小师?小师!怎么可能?!那样乖巧的一个小伙子!”

    唯独另一角的程祖望倒是没太大颜色变化,将八项主张放下,道:“你把老虎看成猫了……”

    坐车至公署大楼,到达一个房间,曲华昌离开,有人送过白毛巾,他擦了把脸,示意可以了,来人顺从的退下,又有人上茶,摆点心,他不出声,亦不坐下,只是站在旁边,身板挺得笔直。

    鹤徵从门口看到这一幕,忽然忆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与凤徵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同样一身黄呢制服,托着军帽,金边帽箍黄灿灿,他们只能仰视他,觉得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很久很久的以后,他们不但步入这个世界,而且,他将与她联手登上这个世界的顶端。

    隐去眼底一丝鸷热,他走上前:“阮处。”

    阮前江转身,将他从头打量到尾,平静地:“总座在哪儿。”

    “他很好,就是脾气仍大得很,不肯吃东西。”

    “他有胃病,我要求去他跟前,听候招呼。”

    “不需要。”

    两个人都站着,半晌,阮前江道:“凭你的才干,如果想要竞争,不是没有机会,何必采取今日种种手段?要知道,欲速则不达——”

    “得了罢!”鹤徵冷笑,容色一转:“今日种种,系总座不接受意见,出于不得已为之。试问当今之世,尚有谁敢在其前直言相诤者?我们等得,国家等不得,我所为者,救亡图存耳,事情对不对,当静候国人公评。”

    “……你已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政客。”阮前江深深凝视他,不再多说什么。通过他的眼神,他知道,总座的性命不会有危险,但是,还将不将会是南中国的领袖,或者、是不是实质上的领袖,都在眼前这个年轻人一念之间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

    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长叹口气,他也不想再问支持他的有谁谁谁了,该浮出水面的,终会浮出水面。遂道:“你单独找我,必是有事,我全答应,但希望能与总座见一面。”

    鹤徵笑而拊掌:“阮处不愧总座跟前第一人,十分识时务。”

    “那么,到底何事?”

    鹤徵让阮前江干的,是向金陵发表广播讲话,表示“总座尚在世”,正交涉八大主张,呼吁金陵方面慎重行事。而一片混乱的金陵,听到这个讲话后一石激起千层浪,迅速引发种种猜测,就在无数人心怀忐忑、各有心思的氛围中,傍晚,卫彦人、卢适一行人乘坐飞机,抵达汤山了。

    师鹤徵出迎,在中外记者的闪光灯中,会谈公开进行,两个多小时后,卫彦人表示:“……彼等实有为国为民服务之诚意,只是行之过激,必在政府领导下共同努力,方是正道。”

    一时纸上疯传,皆认为双方的口头协议算是达成,就看接下来具体实施了。

    在卢适的强烈要求下,年轻的秘书允许他们探视,却是在隔壁的监视孔,他自己进了房间。卢适来到重兵把守的房内,往孔眼一瞧,总座瘦了,以毫无表情的面容坐在床边,紧抿着嘴唇,似乎透露着一种倔强、一些不屑。

    年轻的秘书站在他面前,卢适惊讶的发现,如果说此刻总座犹如一口古井,幽深、孤傲、旁若无人,那么秘书就犹如月下大江,他强由他强,任尔清风或骇浪。

    气势居然不相上下。

    接着他更惊讶的发现,两个人的侧脸弧度,尤其从鼻子到下巴那块,微妙的相像。

    总座曾感慨过,说他的儿孙辈中,没有一个像他的。

    而现在,他想,无需再印证了,这一定是祖孙俩。

    忽尔生出天意弄人之叹。

    这边厢,两人对话不多,而无论鹤徵说什么,总座只肯讲两句,要么是“你们杀了我吧”,要么是“如果还当我是总座,应赶快送我回金陵,不能讲条件,否则把我当做俘虏枪毙好了,不必多言。”

    鹤徵答:“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现在是容人自由说话的时候了。过去你不许大家说,大家不敢说;现在你不要大家说,也许别人仍不敢说,我却要说:南北对峙情况下,难道不应该先发展自己的经济、军事综合实力来巩固自身吗?外来侵略下,难道不应该最大限度的增强抗战力量,广泛谋求国际援助,来营造抗日统一战线吗?内战,内战,私人之心,当真比国家重要?!”

    总座铁青着脸,然而极力忍耐着,不发一言。

    鹤徵冷笑:“也许正因为这样,所以南方才会越来越弱。个个都怕丢掉自己的家底,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卢适听得暗暗点头。

    他本是一心向着总座来的,可现在,部下苦苦劝谏、总座一意孤行不为所动的图景一幅幅出现在脑海里,他觉得自己有点动摇了。

    总座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这套放到你的全国通电里去了?你看看各方实力派会不会响应?哼,就算他们响应,也不过是图着浑水摸鱼为自己挣好处——师秘书,你毕竟年轻,不懂得权力的好处,等你手中有了它,真正尝过它的滋味,你就不想放开了。”

    “所以我现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诚如你所言,我确实致电各方实力派,希望他们能共商救国大计,”鹤徵哂笑:“我也早知道他们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利益,维护各自独霸一方的地位,反复无常,互相利用……”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怕他们吗?对他们,无外乎收买,一手给钱,一手给中央委任状,许官位,毕竟中央这个帽子在,分化瓦解,打一派,拉一派,你常用的,很灵是不是?”

    “你这两年学得不错。”总座讽刺。

    “这两年学的,远不如我从十岁开始就学的,”鹤徵定定地看着他:“你们金陵靖家,跟我们沅泮师家,本该是两条永远不会有交集的平行线。你们高不可攀,你们主宰着南中国甚至一度全中国的命运,叱咤风云,不可一世;而我跟姐姐,至多乡绅人家,书香温饱,与世无争。如果一开始就可以这样下去,如果你当时愿意早点伸一伸手,也许今天,你不至于此。”

    总座道:“你怨我们?你掩藏得很好。但你要知道,我是在磨砺你——”

    “是吗?所以你只是看着,看着卫夫人找白纵对我姐一而再再而三下手,看着靖麟徵对我挑三检四使绊子——别说得磨砺这样好听,我不是没‘死’过,你不过也就当我是灰尘一样,轻飘飘拂去了么。”

    总座嗒然。

    “所以如果靖氏没了,我一点也不在意,明白吗?”

    “真装得大义凛然。得了师秘书,你在图谋什么,我清楚得很,我不会照你想的做的。”

    鹤徵丝毫没有被打击:“也许过了明天,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总座挑起眉头。

    “如你所言,权力如同蜜糖,你想不想看看金陵那帮人的反应?”师鹤徵勾起一抹微笑:“只是他们忘了,蜜糖的反面,也可以是毒药。”

    太阳再一次升起。

    仿佛为了印证年轻秘书所说的话,来自金陵的飞机嗡嗡嗡嗡以低空俯冲的姿态,向汤山扔下了一枚枚炸弹,烟尘四起,负责卫戍的雷戡部队马上掩护人转移,在一片爆炸声中,总座想,不是已经派人来和平谈判了吗?谁敢这样胆大包天?紧接着后一刻他就明白了,正因为他还活着,所以某些人才要轰炸汤山。

    而接下来的消息是,在金陵通往汤山的路中,一场小型战争打响,发起主动攻击的是与军统关系密切的教导总队——别看它号称“队”,人数却在上万以上,为当年向德国学习时“军官团”的变种,其大多数学员都受过近代教育、并被视为基层团队的骨干,多少基层军官在他们手里折腾过,有句话说的是:铁打的教导流水的兵!

    原以为会是一场激战,结果战斗很快结束了,双方之间伤亡不过百数,不知道第三师使了什么手段,明明是老虎的教导队变成了乖乖小猫,在缴械两营后汤山依旧固若金汤。

    次日,第二波来了,这次是税警团跟黑色雪绒花的联合队伍。第三师据地列阵,以七寸五口径重炮轰击联队,迅速撕开了他们的裂口,并配以骑兵、步兵往来冲突,迅速切割、包围,手法流利漂亮至极,有如书上范本,看得教导总队的军官们咋舌赞叹。

    联队被彻底击溃,最后被人开恩似的灰溜溜放了几个回去报信,还要派第三波呢,被外界戏称为“垂死挣扎”,昨天还不够光彩的?

    而在这两天中,总座的心态发生了悄悄的、极为微妙的嬗变,尤其陆续见到卢适、卫彦人之后,他的态度松动,在他们的劝说下,他写下一纸手谕,是对金陵官场而发的,曰“近日空军在汤山轰炸,望即停止。以近情观察,于本星期六日前可以回陵,故星期六日以前万不可冲突,并即停止轰炸为要。”

    手谕彻底地改变了金陵官场的态度,主战派大势已去。用后来刘啸昆的话说,既后悔又慨叹又不得不佩服:“师鹤徵年纪小,却是成大事的料。出其不意,劫其统帅,三两天工夫,底定汤山,才是最有效的办法——我呢,舍此不图而称兵犯上,一经胶着,旷日持久,就要落败了!”

    何止他?

    十一月的清晨,汤山风和日丽,总座和他的孙子一齐步行出了公署大楼。

    无数人等候在楼外,无数双眼睛盯住他们。

    或者说,盯住他。

    这些都是支持他的人。

    师鹤徵目光一一滑过卫彦人、卫介人、谢泽强、雷戡、林成……《靖氏大传》里这样写道:“他一言不发,其他人也一言不发,彼此含着眼泪微笑着……梦境一般地,新的南方诞生了!从中原大战后,南方崎岖不平的道路终于走到了尽头,揭开了新的一章!”

    八项政治主张通过,年轻秘书发表的讲话振奋人心:“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我们希望和平,然不惧应战;我们抗击外侮,哪怕牺牲到底,绝不侥幸!”

    当夜,无数人点着火把、高扬着五色旗走上街头欢呼游行,在金陵、在上海、在广州,人们欢呼着,对“师鹤徵”三个字,形成前所未有的热潮。

    而此刻,他只是以一种不卑不亢的沉静步姿,走过大家面前。

    虽然他还是微微落后总座一步。

    可是谁都知道,这个年轻人,振翅即将冲天,未来不可限量。

    就像他当年翻开《圣经》,第一句话读到的:

    quoniam tibi est regas ,et gloria in saecula.

    天下万国,普世权威,一切荣耀,永归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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