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奁脸色一变,厉声道:“若是不起誓,就是抗旨,违抗懿旨的下场……和大人是清楚的。”

    只听咚的一声,青年朝地上磕了个响头。太后的眼神如风中的烛火般颤了颤,一室寂静中,唯有青年突兀的磕头声。

    宝奁握紧了太后冰凉的手,听见太后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抗旨……可是死罪……”

    和珅红肿的额头抵在冷硬的地上,哑声道:“奴才……不敢欺瞒太后,奴才……也思慕皇上……情难自禁……”

    太后失笑道:“好一个……情难自禁……”

    和珅咬牙道:“若是太后娘娘执意要奴才起誓,奴才情愿……以死谢罪……”

    太后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好……好……哀家今天总算见识了以死相逼,和珅,你当真以为哀家不敢对你动手么,今天哀家要想处置你,就是皇上也不能说什么……”

    和珅只觉得心里一揪一揪地疼,他看得出太后强撑着一口气,如果宝奁不在此处,孤独的老人只怕比现在要狼狈许多。

    和珅柔声道:“奴才明白,只是奴才所言句句属实,奴才思慕皇上,说句大不敬的,即便奴才今日起誓了,他日也难保不会做出有违誓言的举动……”

    和珅抬眼,见太后听得专注,心下更加难受:“奴才……不会让皇上为难的,如若皇上不嫌弃,奴才愿敬他、护他、爱他,余生长伴身侧,穷尽毕生之力辅佐皇上……”

    ☆、第七十一章

    太后怔怔地望着和珅,像是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连宝奁也一脸诧异。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半晌,她终于找回了言辞:“和珅,你简直……”

    太后顿了顿,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说他狂妄,和珅的态度很恭谦,说他放肆,却又不全对。

    自古以来,敬君忠君之人不胜枚举,可要说护君爱君,和珅恐怕还是第一人,饶是太后活了那么大的岁数,也没听过这样惊世骇俗的话。

    “奴才恳求太后,莫要再让奴才发那样的毒誓,若今后因奴才而生出诋毁皇上的谣言,奴才绝不会让皇上成为众矢之的。”

    太后冷哼道:“你说得轻巧,纵然你再能说会道,又如何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和珅蹙眉道:“如若真有那一天,一切都是奴才的错……”望着太后冰冷的脸色,和珅决然道:“祸乱朝纲的是我,迷惑皇上的是我,合该了断的也是我,您说得不错,奴才的一张嘴,确实无法与天下人辩驳,但奴才的血,却可以洗刷百姓对皇上的质疑。”

    太后凝视着和珅决绝的表情,一时失语,就听房门“呀吱”一声被推开了,弘历猝不及防地闯进屋内,双目通红地喝道:“任由你祸乱朝纲,轻易被你迷惑,难道朕是昏君不成,什么时候要轮到你来做了断?”

    太后见弘历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显然是将和珅的话都听了去,便知多说无用。她看了看一脸惶急的皇帝,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让宝奁扶了她躺下,面朝墙壁躺了,不再去看背后僵持着的二人。

    和珅的确被弘历突然的推门吓了一跳,又听出了弘历话中满满的回护之意,心头悲喜交加,脸上的表情很是纠结。

    弘历缓缓地朝他伸出了手,将仍旧跪在地上的青年扶了起来,复又朝宝奁看了一眼,见她会意地点点头,这才放心地牵着和珅离开。

    直到关门声响起,二人的脚步声渐渐变小,太后才低咳了两声,轻声道:“许是哀家真的老了,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未有人说过那样的话,都说哀家爱听戏,那戏文里经常唱,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寻常人家的夫妻,都是这样扶持着过的,可这在天家就是一则笑话,哀家自问在先帝驾前伺候了这么多年,敬畏之心有,却无爱护之意。”

    宝奁听得似懂非懂,疑惑地问道:“您的意思是?”

    太后轻叹一声:“宝奁,或许我们都错了,从前哀家总是怨先帝,心里头只装着年妃,年妃日日在小厨房亲手为先帝做吃食,哀家也是不屑一顾的,总觉得她变着法儿向先帝邀宠,可不论年妃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份心意,却正是先帝需要的。皇帝就算是真龙天子,他也首先是个人,有着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他也会受伤,会难过,需要人安慰。”

    宝奁替太后掖了掖被子,在一旁认真地听着。

    “和珅最让皇帝稀罕的,就是这一颗共担风雨的心吧,皇帝能遇见他,也算得上幸事一件。”

    太后的声音越来越小,紧绷着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很快就睡了过去,宝奁小心地替太后顺着气,一片安然中,仿佛方才的争执只是一场梦。

    另一边和珅任由弘历牵着,来到院子里,弘历蹙眉看着青年额上的伤势,抬起手想替他揉一揉,却又怕弄疼了他,最终只是用衣袖,替他将粘在脸上的灰抹去。

    “吓坏了吧……”弘历温声道:“随朕来,先将伤口处理了……”

    明明天气很冷,可和珅却脸颊发烫,就像是隐秘的告白,被人当众抓包一般。原本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在太后的一席话下土崩瓦解,如今就连底牌都被人看个彻底。

    他不自觉地躲闪着弘历的目光,总觉得弘历的眼睛,能看穿他心中所想。

    直到弘历停下脚步,和珅抬眼一看,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皇帝下榻的别苑,而两人交握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一路上也不知被多少人看了去。

    和珅偷着瞧了眼弘历,见他面色如常,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青年暗笑,原来两人之间所谓的阻力,不过是自己单方面的踟蹰,也不知是帝王一贯的行事风格使然,还是因为弘历爱憎分明的性子,到了这一刻,和珅才明白,也许弘历从来就没有藏着掖着的心思。

    想起方才太后的旨意,和珅心底一阵后怕,如果自己当真答应了太后的要求,起了誓要无止境地暧昧下去,从此之后这样不清不楚地纠缠在一起,连思慕的情意也不能说出口,连一个发乎于情的拥抱都不能给彼此,弘历在门外听到会有多难过。

    和珅正想着,忽然听到了弘历疑惑的问话:“怎么还愣着,快些进来,外头冷。”

    青年这才回过神,刚一走进温暖的屋内,就被弘历摁坐在软榻上,弘历轻车熟路地翻找出伤药,和珅一瞧,唇角止不住地上翘。

    弘历不明所以地问道:“方才还满腹心事的样子,怎么突然乐起来了?”

    既然被皇帝瞧了出来,和珅干脆就放肆的笑出声:“奴才瞧着……这白玉罐盅好生眼熟,奴才那儿也有一个。”

    弘历一怔,转瞬间便想起自己托海兰察送去的那瓶伤药,一时间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和珅见状,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弘历埋首从罐盅里挖出膏药,稍一用劲儿戳在和珅脑门儿上:“受了伤还笑,都不知道疼么?”

    和珅被他戳到了痛处,没忍住“哎哟”了一声,可怜巴巴地躲着弘历的手:“别戳,疼……”

    弘历瞄了他一眼,戏谑道:“现在知道疼了,方才往地上磕头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疼?”

    和珅明明听见了弘历的问话,却垂着头装死,一双眼睛就像发现了宝贝似的,专注地盯着地面。

    弘历怕他再躲,只能用手扣住和珅的后脑勺,防止青年乱动。和珅被逼着扬起头,一不留神就与弘历的眼神撞了个正着。皇帝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契而不舍地追问道:“为什么不遵从太后的懿旨?”

    弘历的力气极大,和珅被他扣得动弹不得,只能与之对视,青年唇边勾出一抹笑意:“皇上是来问奴才罪的么?”

    弘历并不接话,只是盯着和珅的眼睛,执着地问道:“回答朕,为什么不当着太后的面发誓,为什么?”

    和珅被他看得心慌,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盯着虚空处迟疑道:“皇上……在门外,不都听见了么?”

    弘历的眼神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里头是隐匿了许久的情愫,他哑声道:“朕……想听你亲口说……”

    和珅的视线四处游离着,只觉得心跳无端加速了许多,偶然与弘历的视线撞上,皇帝眼中的热切几近要将他灼伤。

    曾几何时,自己决心要和帝王保持距离,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可是理智能够控制思绪,却无法牵绊住自己的心,如果不是太后将他单独留下来,半是解释半是胁迫地说了那样一番话,或许他便从此安分做一个臣仆。

    和珅打量着弘历的脸,此刻帝王的眼中,映出了他的身影,虽然有些渺小,狼狈而滑稽,但至少在弘历眼里的人是他。

    我是不是可以将你的倾诉,理解为你对我的坦诚呢?和珅在心里问道。

    弘历等了许久,青年却只是看着他,并不答话,他渐渐有些急躁起来,明明是呼之欲出的答案,和珅却一躲再躲,和珅躲得弘历连方才那点子自信,都变成了不确定。

    弘历眼中的火苗愈来愈小,莫名地带上了一丝沮丧,他轻声道:“再说一次……朕想听你再说一次……”

    和珅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就听见了弘历的这句话,犹疑不定的心顷刻间便有了傍依,他终于笑道:“我只说一次,皇上听好了,我……思慕皇上,情难自禁……皇上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亦如是。”

    等了许久、磨了许久才得到的回答,和珅在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弘历就已经被巨大的喜悦湮没了。

    他的和珅,终于回来了。

    生平第一次,弘历有种想要因为一句话而落泪的冲动,他伸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却不小心将清凉的药膏揉到了眼睛里,辛辣的感觉弥漫开来,药膏将他刺激得眼泪直流。

    和珅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顿时难以自抑地笑起来,暧昧的气氛不翼而飞,眼见着弘历又想伸手去触碰眼睛,和珅忙地抓住他,轻声安抚道:“不要再揉了,吹一吹就好了。”

    说着他倾身向前,小心翼翼地冲着弘历泛红飙泪的眼睛吹气。

    凑近看才发现,弘历的纤长的睫毛微微扇动着,就像振翅欲飞的蝴蝶,脆弱而灵动。直到弘历缓过劲儿来,和珅还专注地盯着帝王的睫毛,弘历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和珅黑亮的眼睛,两人几近面贴面地靠着。

    同一时刻,和珅也发现弘历睁开了眼睛,他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一动,弘历也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拿起一旁的药膏重新替和珅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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