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嗤笑一声:“是么?朕还以为,万寿、千秋节的时候,那些山呼万岁的人,都在心里嘲笑着朕,嘲笑着太后……”

    和珅蹙眉道:“皇上……太后娘娘这是归去了……她老人家与先皇团聚了……”

    弘历用空着的手抹了把脸,深吸了口气道:“皇额娘走了……与皇考团聚了,却留下了朕一个人……”

    和珅抬手摁住了弘历的手臂:“弘历……你看着我……”

    这个称呼就像一个开关,让弘历蓦地一怔,随即转过头,困惑地望着和珅。

    和珅见弘历转过了头,便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两人额头相抵,弘历听见和珅轻声道:“皇上……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两人相拥片刻,和珅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衣襟上,松开一看才发现是弘历的眼泪。

    见和珅发现了眼泪的痕迹,弘历刚想抬手将脸捂上,却被和珅一把摁住了手臂:“皇上若是想哭……那便哭吧……我在此处守着皇上,没有旁人看见……”

    弘历愕然地望着和珅,然而青年只是温柔地望着他,见他看过来,便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若是皇上需要,伏在我肩上哭,就算将衣衫弄脏了,我也不会怪皇上的……”和珅的语气那么自然,就像是在说吃食穿戴一般,一时间弘历竟忘了悲伤。

    弘历疑惑道:“难道你不认为……帝王是不该流泪的?”

    和珅闻言一愣,失笑道:“当然不会,帝王虽然高高在上,但终归只是凡人罢了,如果说帝王不能哭,那岂不是连穿衣用膳,这等寻常的欲念也不能有了么?既然有七情六欲,那又何来不能哭的道理呢?”

    和珅的语气稀松平常,却在弘历心中掀起了一阵接一阵的风浪。打从弘历懂事起,无论是在他身边伺候的侍女,还是他的生母,都叮嘱他,他是圣祖爷最疼爱的孩子,将来极有可能继位大统。从小他就被教导,男儿有泪不轻弹。就连不慎跌倒时的一撇嘴,也会被太后告诫不许哭。在他成为帝王的这些岁月中,从未曾有人如和珅一般告诉过他,帝王也有七情六欲,帝王也有流泪的权利。

    弘历缓缓地伏上和珅的肩头,忽然张嘴咬住了那一处衣衫下的皮肤,压抑的哭声传进和珅的耳内,和珅伸手环住了弘历的身子,他难以想象弘历的泪水究竟压抑了多久,就连至亲去世,弘历也不能够在人前落泪,只因为他是那万人瞩目的帝王,他不能垮。

    嫔妃、阿哥、格格们哭得越伤心,旁人就越会赞扬他们纯孝,唯独弘历,就像是所有人都忘了,他也会伤心,会难过,会彷徨,会流泪。

    泪水洇湿了和珅肩头的衣衫,弘历嘴下的力气也不小,和珅长久地维持着一个姿势,虽然难受,可他心知无论怎样都不会比现下的弘历更难受。

    就这样僵持了一阵,也许是牙酸了,也许是泪流痛快了,弘历渐渐止住了哭势,待他终于将嘴松开,和珅肩头的一块衣衫已经皱得不能看了。

    弘历鼻头通红地抬起头,和珅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抬起衣袖,替弘历仔细地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

    弘历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早已凉透了的茶水,将它一饮而尽,待他再次回到和珅身边时,鼻尖的红色已经消了少许,方才的情绪都被隐匿了起来。

    他轻声问道:“朕方才可有将你咬疼?”

    和珅刚欲摇头,就听弘历道:“你别哄朕,将衣衫解开让朕瞧瞧。”

    和珅吓了一跳,如今那青雀舫外头等着一众随扈的人员,虽说都等候在门外,可和珅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弘历会让他在此刻宽衣解带。

    他推辞道:“皇上……太后尸骨未寒,此举恐怕不妥,恐冲撞了太后娘娘的凤体。”

    弘历蹙着眉,牵了和珅的手,将他领到与那内室隔着一屏风的外间,又将四周的舷窗统统关上,确认无误后,方才道:“脱吧……”

    和珅见弘历铁了心要如此,便也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将马褂脱下,露出里头的常服袍子。

    弘历挑眉道:“柳绿色的?”

    和珅点点头,又将那常服袍子解开,精瘦的腰腹便露了出来,和珅有些拘谨地瞥了弘历一眼,见他只是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肩头,便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怎料下一秒,弘历的手却抚上了肩头那一处皮肤,许是刚刚被咬过,那片皮肤对轻微的触碰反应极大,竟有种麻麻的感觉。

    和珅刚想说话,就觉出弘历在用指腹缓缓摩挲着他的肩头,外间是焦急等候的众人,屏风后头还有太后余温尚存的遗体,而此刻他与弘历之间的举动,让他有种奇异的兴奋感。

    幸而青年还未全然忘却自己身处何处,他刚欲动作,就听弘历道:“别动……朕瞧着这上头有一排子牙印,幸好没有破皮出血……”说着弘历忽然俯身到和珅的耳边,轻声道:“朕下回轻点咬。”

    和珅涨红了一张脸,他简直想不通,弘历怎么会将这样一句正直的话,说出风月无边的韵致。

    青年点点头,而后迅速地将扣子扣好,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才忽然想起,那是弘历用过的杯子。脸上的热度,非但没有缓解的迹象,反倒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一段插曲,让两人都仿佛忘了,外间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处理。待和珅穿好衣衫,弘历的脸色便已恢复了初时的凝重,他踱步到里间,朝太后的遗体跪了下去。和珅只听见三声响,待到屏风外一瞧,才发现是弘历朝太后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弘历走上前去,将太后已然僵硬的身子放平躺好,又将她那满头银丝一一理顺,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就像是生怕惊醒睡梦中的人。

    等到弘历做完这一切,他缓缓地转向和珅,昂首挺胸,双臂微展着问道:“朕看起来还好么?”

    和珅走上前去,细致地替弘历理好袖口,随即应道:“皇上天人之姿……”

    弘历唇边的一丝笑意转瞬即逝,和珅跟在他的身后走出船舱,随行的嫔妃、阿哥、格格们都站在码头上,见弘历出来,十公主忙上前问道:“皇阿玛……皇祖母呢?”

    弘历目光有些凝滞,他的视线扫过十公主清秀的脸庞,不忍心直视她期盼的神情。十公主的脸上,原本还带些笑意,但面对着弘历沉郁的脸色,那一抹笑意渐渐僵住了。

    她听见弘历艰难地说道:“太后……仙逝了……”

    短短的五个字,弘历的声音不大,却像在十公主的脑门上敲了一记闷棍,炸得她脑仁儿发疼。

    “怎么……会……”她难以置信地喃喃道,她后退了两步,一双明眸紧盯着弘历,片刻后径自笑起来:“我知道了……皇阿玛又在和女儿开玩笑了……”少女又恢复了巧笑倩兮的娇俏模样。

    “难道我看起来,就那么好骗么?”十公主说着,就要越过弘历进船舱,却被弘历长臂一伸,牢牢地拦在了怀里。

    弘历将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刘海儿理好,哑声道:“十格儿,回到岸上去,和众人一道收拾好了,再来见你皇祖母最后一面。”

    十公主专注地瞧着弘历,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可是皇帝那双在她面前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被沉郁充斥着,黑色的眼眸如同一潭死水。

    十公主终于意识到,事情也许并不如自己想象般简单,她用湿漉漉的眼睛紧盯着皇帝,莫名地让弘历想起豢养在宫里的西施犬儿。

    “皇阿玛,您是骗我的……对不对?”十公主咬牙问道,少女周身都涌起一阵不祥的直觉,她的父皇,就这样沉默得盯着她,就险些让她哭出声来。

    “皇阿玛,您说话呀……您告诉我……皇祖母还好好地坐在船里头,我进去请安,宝奁姑姑就会摆出一堆子的吃食,我要是用得越多,皇祖母就越高兴……”十公主说不下去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中含满了泪水,仿佛一眨眼就会滚落下来。

    她这样凄声哀求着,然而弘历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将人圈在怀里,用坚实的臂膀给女儿做支撑,防止她腿下一软就栽倒在地。

    十公主心知,在弘历这处再也求不到答案,她将目光缓缓地转向了弘历身后的和珅,轻声问道:“和珅,你告诉我实话……”

    她满心期待着能从和珅这儿听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可和珅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应道:“格格节哀……”

    十公主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那个在晌午时分,还由自己陪着上船的皇祖母,如今就已长眠,她慌张地摇着头:“不……不会的……”

    她一眨眼,泪水就像珠子般滚落下来,她甚至无法发出连贯的哭声,只是张着嘴,仿佛用尽全力般发出了一声又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嚎。

    渐渐的,她连挂在弘历身上的力气都没有了,弘历只能顺着她的劲儿蹲下身去。他听见十公主哆嗦着身子,颤声道:“皇阿玛……皇祖母骗人……她说了要看我长大,看我成亲,要给我挑个好额驸,要亲手为我插上簪子……她骗人……”

    弘历一下下地轻抚着十公主的脊背,轻声道:“十格儿,皇额娘和朕交待了,让朕要好生为你物色额驸的人选,她没有骗你,她一直……记挂着你……”

    十公主闻言哭得更凶了,她执拗道:“我谁都不嫁……我想陪在皇祖母身边……”

    岸上的众人都留意着这边的动静,惇妃见女儿忽然栽倒下去,心里着急,却又不敢抢在令贵妃前头擅自行动,只能踮着脚朝船上张望。

    终于,令贵妃也按捺不住,领了惇妃和两位阿哥上前,惇妃乍一见十格格的模样,顿时慌了神:“十格儿……这是怎么了……”

    十格格自然无暇回答她,而弘历也只是搂着十格儿,并没有张口的意思。惇妃被落了脸面,只能讪讪地站在一旁,倒是令贵妃开口道:“和珅……你说……”

    和珅按规矩行过礼,蹙眉沉痛道:“皇太后……于方才仙逝了……”

    惇妃吃惊地张大了嘴,随即才突然想起,赶忙用帕子捂上,她缓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因着太后疼爱十格格,待她这个生母也是相当宽容慈爱的。惇妃哭声一起,令贵妃也禁不住落泪了,她哭时没有声音,只是那眼泪大滴地朝下落,可脸上凄哀的表情,却比惇妃的哭声更加引人注意。

    永琰在身后搀扶着她,想起慈爱的皇祖母,也禁不住红了眼眶。哀伤的氛围转瞬间就开始蔓延,永璂大概是唯一一个没有落泪的人,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觉得四周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梦境醒来,他还在寿康宫,坐在太后身旁,宝奁替他剥着糖炒栗子,母后请太后安时,还是那一头黑长直的秀发,坐在那绣墩上,仔细询问他的功课,而后毫不吝啬地夸赞他。

    然而少年这样想着,却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句:“冷心冷情的怪物,朕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永璂骤然从梦境中惊醒,还不待他茫然回顾四周,就见弘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中的不满都要溢出来了。他朝身边一看,令贵妃等人都已经跪下了,整艘船上,就只有他一个人站着发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永璂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辩解,这不是皇帝第一次评价他冷酷无情,不知从何时起,这几乎成了自己在父皇心目中既定的印象。

    在永璂恢复神智与思考的这段时间里,弘历也一直在观察着他,然而他在永璂脸上看到的,只有冷漠与迷茫,在众人的嚎哭声中,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弘历不死心地想从他的眼里找到一星半点的懊恼,和那么一点儿湿润的迹象,然而他失败了,弘历觉得自己明白了:或许除了乌喇那拉氏,谁都不能让永璂真情流露。

    和珅在一旁蹙眉看着永璂的举动,不由地感叹父子俩的相像。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弘历自己全然没有发现,除了永璂,他自己也没有掉眼泪。他们都擅长隐匿自己的情绪,把强势的一面展露出来,把柔软留给自己最亲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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