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舒命是真硬,这是再见到他后,众人的感觉。

    上次随奚充国回玉门报讯,遭遇胡虏追击,除了老奚外,唯独这满嘴荤段子的家伙活了下来,而且还是自己跳马后,在魔鬼城里钻来钻去跟匈奴人捉迷藏,由此幸免。

    这次也一样,他那哪里是受重伤晕过去啊,分明是饿晕的,醒来后狼吞虎咽吃了块马肉,喝了一大壶水,话语便如同连珠炮般,将渠犁发生的事告诉任弘。

    “事情就是这样,数日前,匈奴日逐王,带着部众及焉耆、尉犁、危须之兵数千逼近铁门关。”

    “奚司马便带了三百人去铁门关支援,但没想到过了两日后,又有两三千胡虏从北河(孔雀河)下游杀过来,将渠犁也围了!”

    “我是在彼辈围城前,奉命来轮台告知赖丹校尉敌情,侥幸得脱,不成想到了轮台附近,竟也有胡虏,还有龟兹人围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完后,吏士们面面相觑,韩敢当诧异地说道:“傅公不是说,堵死了铁门,匈奴人便无路可入南北道了么?怎会有胡虏从北河以南过来,莫非是楼兰出事了。”

    “不是楼兰。”

    任弘却猜到是哪里出了问题:“匈奴人或是从山国过来的!“

    他找了根胡杨木,蹲在地上,在沙地棍走龙蛇,瑶光在远处看了一眼,却见任弘娴熟地画出了西域的地图。

    如同耳蜗的罗布泊、好似绿丝带的孔雀河,孔雀河的源头,是被群山环绕的博斯腾湖及焉耆盆地。

    而在盆地东面,是一道像巨人的手臂,长达千里,横亘西域东部的大山脉:库鲁克塔格山,其周边多是沙漠,绝难翻越,也是它保护了楼兰不受北方强敌侵犯。

    但库鲁克塔格山西部,却有一道缺口。说是缺口,也仅比左右山脉低一些罢了,道路崎岖,遍布森林,而那儿亦有一个西域小邦:山国。

    “山国人口约四五千,大多散居山中狩猎为生,其都墨山城,西到焉耆百六十里,所需谷物均依赖危须和焉耆,亦向匈奴供应铁,被匈奴人视为锻奴。”

    早在去年冬天夺取渠犁后,任弘曾向傅介子提议不取轮台,而先进攻山国,彻底堵住匈奴人南下的出路。

    但一来山国居山,易守难攻,打下来后当地也难以屯田,汉军站不住脚。二来,朝廷的决策层,显然对拥有极强政治意义的轮台城更感兴趣。

    任弘道:“既然日逐王在进攻铁门关,那批从南边突袭渠犁的匈奴人,大概来自西域东部,先到车师(吐鲁番),再南下焉耆、山国走险道。”

    至于是比较弱小的伊吾王、东蒲类王,还是在西域最为强大,部众四万,控弦近万的右谷蠡王部,就不得而知了。

    但任弘亦觉得奇怪,按理来说匈奴不至于这么大反应,整个西域的胡王差不多都被惊动了,这事历史书上也没记载啊。

    然后,众人就看到任弘拍着脑袋,恍然大悟了。

    “莫非是因为我,提前几百年筑了铁门关,导致的连锁反应?”任弘暗暗嘀咕。

    他后世去过铁门关市玩耍过,知道此关是晋朝才建的,而任弘这会提前整出来,堵住了匈奴进入西域南北道最方便的老鼠洞。

    黄金、赋役来源被掐断,如鲠在喉,匈奴右地诸王们能不急么?匈奴右贤王没亲自出马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匈奴人机动性很强,就喜欢发挥骑兵的长处,打你个措手不及。

    但汉军玩的是碉堡战术,步步为营。渠犁、轮台都不是容易攻的,更别说铁门关,那可是任弘亲自参与,出谋划策设计的。他给匈奴人留了很多“惊喜”,两面夹击也不带怕的。

    匈奴人的攻城能力就是个笑话,他们害怕死伤,作战方式像狼,经常出现上万骑围着几百人的城,也不进攻,就往死里围,围到你弹尽粮绝,才小心翼翼上前,咬断你的脖子。

    所以几座关邑,短期内应不会失守,可熬不住长期围困啊。

    众吏士已经在后面低声商议起来了:

    “有奚君在,铁门关又有四百人守,守两三个月,兵粮充足,应该没问题。”

    “渠犁还剩下三百来人,但粮食充足,大概一个半月。”

    “至于轮台,三百人,可你我都清楚,才刚接收的城池,粮食都没多少,顶天一个月就没吃的了,赖丹行么?”

    卢九舌与孙百万关系要好,有些急了:“那老孙怎么办?他还在轮台城中!”

    这时候司马舒说话了:“胡虏携带的肉酪也不是无穷无尽啊,隔着山国亦不方便补给,在渠犁城下也撑不过一个月。”

    “龟兹人可以向渠犁运去粮食。”赵汉儿补刀了,提醒了他们这件事,提供民夫和粮食,这就是龟兹加入匈奴后提供的最大利好了。

    几人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能眼巴巴看向任弘,这一年来,不管遇上什么事,任弘都能用智慧解决,大伙不知不觉已对他有了依赖和无比的信任。

    任弘却问司马舒:“你出发前,渠犁给楼兰、玉门的驿骑告急应该发出去了吧?”

    司马舒颔首:“人派出去了,只是不知他们是否会被匈奴在北河截留。”

    “若是顺利送出的话,急报此刻也快到楼兰了,任君,楼兰会不会……”

    话没说完司马舒就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我也是犯癔症了,竟指望起楼兰人来!”

    确实,哪怕伊向汉和鄯善王真的一心向汉,但让楼兰人与匈奴打仗?和白送差不多。

    那汉军能派多少援兵西出玉门呢?

    任弘在敦煌做过候燧长,再清楚不过:“敦煌四个都尉府,加起来驻军只有五千余。”

    看上去挺多,但最大的问题在于,汉军在西域能仰仗的粮食,只有楼兰鄯善可以提供,哪怕将整个鄯善楼兰每一粒粮食都征走,也只能供应两千人。

    这也意味着,两千,便是傅介子能带来西域的军队极限。

    很不幸,鄯善和伊盾的麦子还没熟,渠犁的粟种更是才撒下去。要是晚几个月,一旦屯田有了丰收,汉军在西域的驻军,就会缓缓增加,慢慢变客场为主场,变外线作战为内线作战,匈奴必败无疑!

    匈奴也有厉害的人物啊,专挑这个节点出兵,赶早不赶晚,这应该是他们夺回西域最后的机会了。

    一旦匈奴赢了这一仗,大汉在西域的经营,将退回到半年前,局限于楼兰和南道一隅,而乘着一场大败,千余将士葬身异域,朝中的鸽派,也许又要抬头。

    这场仗,大汉也不能输啊。

    但玉门援军的黄旗,多久能到渠犁?

    “轻骑从渠犁去玉门报信,三千里路,还要跨越白龙堆天险,哪怕日行百里,起码要走一个月。”

    “而汉军援兵想抵达渠犁,以最快来算,也得一月半才行。”

    任弘算明白这笔账后,所有人都缄默了。

    两个半月,到时候渠犁和轮台恐已失守,连铁门关撑不撑得住,也是未知数。

    司马舒提议道:“吾等是否要去轮台渠犁间,阻断龟兹给匈奴送粮,或许能……”

    “杯水车薪,根本无法影响大局。”

    任弘否决了这点,上万人的战事,已不是五十人能掰动天平的了,这种无谓的送死,是没有意义的。

    更何况,他们现在自身难保:前路已经断绝,环顾四周,尽是敌人!孤零零的使节团,将何去何从?

    这趟“轻松”的任务,考验真是一次比一次难啊,还是说,自己在西域,注定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任弘闭上眼,让自己冷静下来。

    “奚充国、孙百万,与我一起赴异域,斩楼兰,同甘共苦的兄弟们,决不能置之不顾!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这一年来,多少袍泽在西域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了性命,才换来的一座座关城,滴洒汗水开垦出的一亩亩良田,亦不能轻弃!”

    “但与此同时,我也必须将吾等最要紧的使命,护送乌孙使团完成。”

    有没有既能一举扭转乾坤,又能一炮双响的办法呢?

    世间安有两全法,世间安有两全法?

    任弘猛地睁开了眼:“有!”

    ……

    ps:第二章在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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