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行》,这便是任君所做那首诗的名么?”

    清晨离开玉门关东行的路上,刘瑶光依然记得墙上那豪迈壮魄的四句话。

    而任弘又在这首小诗下加了“从军行”三字,作为题名。

    她能够想象,一年半前,当任弘随傅介子军出玉门时,青年回首玉门,在心中立下了大志。

    结果呢?说破楼兰,就破楼兰!还顺道把龟兹灭了,这是何等的豪情。

    “只是不知,这诗可有谱乐?”

    刘瑶光抱着心爱的秦琵琶,有些技痒,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自带金铁之声的诗歌,若能奏唱就更好了。

    “我不通乐理,尚未谱乐。”

    任弘有自知之明,他抄个诗可以,谱乐就是专业人士的技术活了,完全做不来。

    诗乐相将,故有诗则有乐,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在先秦两汉,大多数诗可以配乐咏唱。诗经就有“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之说,春秋时期的贵族们若想在宴饮上赋诗言志,可是要说唱跳三项全能的,五音不全或身体不协调的就不要上去献丑了。

    而汉武帝时更是设了乐府,以大音乐家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又让司马相如等数十个词臣诗赋作词,略论律吕,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正月上辛时在甘泉宫圜丘之上,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

    将过程拆分开来,就是后世歌曲谱曲、作词、童声合唱。

    刘瑶光听说《从军行》尚未有谱乐,顿时来了兴致,自告奋勇道:“任君可否让我来谱?“

    任弘欣然同意:“求之不得,但我这即兴而作的小诗,有些不太押韵啊。”

    汉代的语韵和唐代还是很不相同的,感谢汉字的传承,一首诗可能读和看能明白,可一旦谱乐,就要走音了。

    但刘瑶光就是想挑战一下,她可是乌孙最好的琵琶手,而此去长安,也是要在平乐观上林乐府中向乐官“学琴鼓“的。

    她告诉任弘:“母亲前往乌孙和亲前,曾在上林乐府学过礼乐,她告诉我说,汉乐大体上有四品……”

    “一曰大予乐,二曰周颂雅乐,皆是古时乐曲,归太乐令管,专门在祭祀典礼时奏。”

    “三曰黄门鼓吹,天子宴乐群臣时吹奏;四曰短箫铙歌,这便是军中之乐了,都归乐府来管。”

    听刘瑶光一科普,任弘才知道,短箫铙歌里也有出塞、入塞等题目,而最出名的就是那首《战城南》,咏写边塞生活和征戍之事,主题和唐朝边塞诗差不多。

    这些铙歌的词大多失传了,但曲调却沿用到了南朝,又被唐人采用,比方说铙歌里就有一首任弘很眼熟的《将进酒》……

    “除了横吹短萧外,乐府还收集了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各地曲调韵脚不同,总有适合在这首诗里用的。”

    刘瑶光在马上轻轻拨弄秦琵琶,开始试着给诗配乐:”等到了长安,入上林乐府时,我便要以这《从军行》作为第一首乐!”

    “我要让那些在乐府学鼓琴舞蹈的贵人淑女们听听,边塞之声何等雄壮,比深闺幽怨强了无数倍。而任君这首诗,定能选入乐府歌中,传唱长安!”

    任弘只感觉有点怪怪的,却也不好阻拦瑶光,只能在萝卜耳边轻声说道:

    “萝卜啊萝卜,你说这《从军行》好好一首唐诗,怎么就要变成汉乐府诗了?”

    ……

    从玉门到敦煌城,也要走上整整两天,第一日到了河仓城,这里的馕坑比过去多了不少,第二日则抵达党河与疏勒河汇合的地方,沿着党河西岸南行。

    这一路上,瑶光公主都在琢磨谱曲之事,或凝神苦思,或轻轻拨弄一下琵琶。

    而乌孙王子刘万年则快闲疯了,这个小屁孩从初见玉门关的兴奋,慢慢变得意兴阑珊,抱怨道:

    “我还以为进了大汉后,景致会有不同之处,可入关两天,这敦煌还是只有沙漠、胡杨,连座大点的城池都没见到,说好的富庶上邦呢?与西域有何区别。”

    废话,敦煌郡是汉朝一百零三个郡国里,人口最少的一个郡,仅有三万余人,敦煌城倒是还不错,可在外边想找人丁繁茂,不是缘木求鱼么?

    任弘想教训一下这个小孺子,便指着党河沿岸阡陌相连的田亩给刘万年看:“万年王子,上邦之富强,不在城池之大,不在庙堂之高,而在这不起眼的田亩沟渠里。”

    “鄯善楼兰也有沟渠啊。”刘万年强辩,反正他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西域的沟渠杂乱无章,岂能与敦煌这精细规划过的相提并论。”

    任弘指着最大的一条沟渠道:“这叫马圈口堰,孝武皇帝元鼎六年所修,其堰南北一百五十步,阔廿步,高二丈,总开五门,分水以灌田园,可根据水势大小调节水流,保证均普,溉田三千顷!”

    这就是敦煌水利的枢纽了,而除了马圈口堰,周围还有许多小渠,大多是官府组织人手修筑的,比如他们接下来抵达的第二右内渠,水门广六尺,袤十二里。

    一个精心设计过的灌溉网络,由此形成。

    它们像是敦煌的动脉和毛细血管,将党河、疏勒河与干旱的农田相连,眼下是七月初,充沛的祁连山雪水通过沟渠,源源不断流入田地,滋润已渐渐变黄的粟。

    别看敦煌人口少,但汉武帝征大宛时,这里的田地可是能养活了好几万大军的,而若无这些沟渠,就得像西域那样看天吃饭了。

    任弘记得,自己听说过一种”水利文明“的说法:由于东方社会的水利灌溉,需要一体化的协作,调动全国的人力物力,须是强有力的管理和控制,因而产生了专制王权,进一步演变为老大帝国。

    这就是马克思提出的“亚细亚生产方式”。

    对一个农业文明来说,文明的基础,不在城池之高,宫室之大,而是在水利上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

    一个庞大的灌溉网络,往往是要几代人才能完成的,考验的是一个国家的组织力。若没有这些基础的建设,哪怕奇观修得再多,也会一夜轰然崩塌。

    所以在干旱少雨的敦煌,带领移民开辟沟渠,兴修水利,便是郡府最重要的职能了。

    郡里设有主水史,下领东都水官、西都水官,率吏卒、刑徒、官奴整治水利。又有渠官长,负责管理官渠,分配渠水。又设穿水督邮,专职督察水利。

    而河渠卒与治渠卒主要来自关中和河东,那是大汉水利沟渠最集中的地方,对如何挖沟开井极有经验……

    在敦煌只能管中窥豹,在大汉,几乎每个郡县都有配套的水利沟渠。这些努力让地方上粮食产量一点点增加,仓库陈陈相因,也让汉朝只依靠北方几十个郡,就基本养活了五千多万人口。

    这就是楚汉之后一百多年和平带来的利好,若是战争频繁,内斗不断,水利沟渠很容易淤塞荒废,随着而来便是人口断崖式下跌。

    不过对这些构成了文明基础的东西,刘万年这没出息的全然不感兴趣。

    倒是刘瑶光指着远处,一群人光着膀子,正热火朝天地干活,不断有一筐筐土被运上来。

    “他们在做什么?挖井么?”

    任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任君此言何意?”

    任弘笑道:“敦煌人将这技艺称之为‘百眼串井’,所以它确实是井的一种。”

    他又神秘兮兮地说道:“可那看似普通的井口下面,还有些玄机,公主与王子想瞧瞧么?”

    此言一出,顿时吸引了刘万年的好奇,想要过去围观治渠卒们干活,却被任弘拦下了。

    “别耽误他们劳作,再往南走一段罢,没记错的话,前面有一段挖好的。若是渠官长同意,吾等可以下去一探究竟!”

    ……

    ps:第二章在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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