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国位于后世江苏扬州,南边挨着大江,河流纵横,湖沼密布,此时仍非富庶之地,种的是稻谷喝的是鱼羹,方言风俗近于东楚,而与关中截然不同。
    一些在中原已经渐渐式微的古朴信仰,籍此继续扎根在扬州要服之地上,故广陵巫鬼盛行,楚巫和汉武帝时流行的越巫在这杂糅。
    五月底,在广陵城外一处隐秘的园囿中,一个秘密仪式正于此举行,虎背熊腰,能与狗熊格斗的广陵王刘胥,此刻却恭恭敬敬地趴在地上,眼中满是敬仰。
    六十四个童男童女在篝火外围舞蹈,边跳边摇着铃铛,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位年迈的女巫,此乃楚地著名的巫者李女须,正在不断地打摆子,抖了许久后忽然两眼往上一翻,大喊了一声:
    “孝武皇帝上我!”
    话音刚落,童子巫女们纷纷撞钟击鼓,弹奏丝竹,又吞刀吐火,使周围云雾缘绕,流光电发,在这氛围烘托下,李女须的嗓音从尖细的女声变成了老叟低沉的声音,一时间灵谈鬼笑,飞触挑袢,酬酢翩翻。
    而刘胥将头低低稽了下去,这表明孝武皇帝的鬼魂已附体于巫女身上,他让亲随立刻将准备好的牛杀了,然后便可以提出自己的请求了。
    类似的仪式,在广陵国其实做过许多次了。广陵王刘胥作为汉武第四子,一直认为先帝临终时让幼子刘弗陵继位不合常理,没少与他同母兄长燕王刘旦眉来眼去,甚至约好过刘旦起兵之日,刘胥也立刻响应:
    “敝国虽狭,地方三百里;人民虽少,精兵可具三万。弟初起兵于广陵,西涉淮,并楚王刘延寿兵。因定梁宋,与兄长会于洛阳,共入长安,匡正天下,以安高庙。”
    可这兄弟俩全然没当年吴王刘濞的胆量,燕王是嚷嚷造反数年,但直到被霍光派去的使者赐死都没敢动一兵一卒。而刘胥就更不行了,始终观望,终于忍不住时请巫师占卜,被告知兴兵不利,便悻悻而罢,事后还安危自己:
    “天子无子,只要他死了皇位就自然轮到我,没必要冒险。”
    于是刘胥便找来李女须,这老巫婆很擅长降神,让孝武皇帝附身,将刘胥小时候的事说得清清楚楚,连他屁股上有块胎记都知道,又言:“吾必令胥为天子。”
    刘胥肌肉发达头脑简单,十分迷信,自是多予金帛,让李女婿去巫山祷祝诅咒,还真有了效果!
    四月下旬,刘胥的儿子,广陵太子刘霸从长安传消息:天子驾崩!
    “孝武皇帝诸子唯独我在,那岂不是……”
    刘胥闻言大喜,一边重赏李女须,一边为入朝典丧做准备,甚至考虑如何除掉朝中权臣。
    比如继位典礼当日,在大司马大将军霍光按照惯例授玉玺给他时,忽然暴起,一巴掌拍死那老儿!叫霍氏群僚作鸟兽散。
    刘胥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满脑子都是这样的场景,还在犹豫纠结是用左手拍,还是右手。
    “要不还是双手掐死吧,显得郑重些。”
    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昌邑王贺被征入朝的消息,而朝廷发竹符使者命广陵王在国中服丧即可,不必入长安。
    刘胥如五雷轰顶,越发悲愤起来:“刘贺不过是寡人的子侄辈,焉能为天子?这一定是权臣想继续揽权,故意而为之!”
    气是气不过,反又不敢反,怎么办呢?还是继续诅咒吧。
    刘弗陵的死让刘胥认定李女须有真本事,已将她视为广陵国的秘密武器,今日便再度杀牛塞祷,扎小人埋地里,刘胥亲自用朱笔写下目标的名字!
    “刘贺!”
    “必让那昌邑小儿失天子之位!”
    ……
    李女须的诅咒似乎没有立刻生效,元霆元年六月初一这天,刘贺的即位大典举行得很顺利。
    笼罩未央宫一个多月的黑白两色今日终于迎来了些许改变,群臣夜漏时分就入了未央宫吗,脱去丧服,穿上吉服,开始由凶礼转变为嘉礼。
    气氛依然庄严肃穆,宿卫宫中的光禄勋、五官中郎将各率所部,执虎贲戟,屯前殿端左右厢,中黄门持兵陛殿上。
    昼漏上水时分,天色大亮,大鸿胪设九宾,随立殿下,谒者引宗室诸侯抵达,西面北上。又治礼引三公就位,殿下北面,依次在后的是中二千石、列侯、二千石;博士在后,群臣陪位者皆重行,依次步入前殿。
    皇太后也来了,其身边是贵人、公主、宗室妇女以次立后,东向,但刘贺还是能一眼瞧见她,暂时换下丧服使上官氏恢复了少女的明媚俏丽。
    位置站定后,便开始了皇帝即位的正式程序,大司马大将军登场由阼阶登上殿中,对安置在那里的先帝灵柩北面礼拜,接着奉读《尚书·顾命》。
    当年周成王将崩,命召公、毕公率诸侯相康王,作《顾命》。
    但大汉的这位宰辅,却是打算将周公、召公的活一起干了,辅完成王辅康王。
    “尔无以钊冒贡于非几。”
    连霍光自己都不太明白意思的古文念完后,大将军走向刘贺,将在皇太后手中保存多时的传国玉玺跪授给刘贺。
    这一刻,霍光似乎显得更矮了。
    刘贺有些激动,咽了一下唾沫,喉咙隐隐疼痛,双手接过盛放玉玺的精美漆盒,上面描绘的各种瑞兽缠绕着它,没有想象中的沉,只可惜不能当场启封来好好把玩把玩。
    从此以后,他就是皇帝,可以称朕了!
    事情还没完,在礼官轻咳示意下,刘贺才从兴奋中缓过神来,发现霍光还拜在面前。
    他只能将玉玺交给刚任命为“尚符玺郎”的昌邑谒者千秋,又接过中黄门掌兵使者递过来的三样东西:
    玉具、随侯珠,还有高皇帝当年在沛县大泽斩蛇宝剑。
    此剑最初只是普通的一柄铁剑,刘季不仅用来斩蛇,也用其杀人、割肉。如今模样大变,剑上七彩珠九华玉以为饰,杂五色琉璃为剑匣,据说剑挂在室中,光景犹照于外。
    和刘姓皇帝们一样,明明是普通甚至平庸的一把兵器,却被权力包装成了神器。
    “这剑为何要交给臣子啊,朕自己佩着不行么?”
    刘贺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只听说这规矩本是孝文皇帝继位时受创,以斩蛇剑授予太尉周勃,后来先帝刘弗陵继位时,太尉已经变成了大司马大将军,重复了百年前的故事。
    这次典礼沿用此礼,意思其实很明白:祭由天子,政及征伐由霍氏!
    群臣都在眼巴巴地看着,刘贺接过玉玺时他们没有山呼,直到大将军接了斩蛇宝剑起身后,才纷纷松了口气,皆伏称万岁。
    欢呼阵阵,刘贺眉毛扬了起来,享受这一时刻:“今日方知为皇帝之贵也!”
    但站在殿尾的杨恽却感觉怪怪的,心里暗道:
    “这声万岁,究竟喊的是新皇帝呢,还是大将军呢?”
    ……
    主要礼仪结束后,戒严多日的未央宫终于解除了城门、宫门警备。群臣脱去吉服,再着丧服,即位礼仪告一段落,接下来朝中的大事,就是为大行皇帝出殡,抓紧陵园下葬事宜——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事可比讨伐匈奴救援乌孙更加重要。
    而刘贺则带着被封为”驸马都尉“,接替了金建位置的安乐,进了温室殿中,从今以后,这硕大宫殿就是他的房子了!
    刘贺首先便迫不及待让人将那大大小小的玉玺打开:不止是传国玉玺,还有皇帝行玺、皇帝皇帝信玺登,一共六个,玺皆白玉螭虎纽,凡封之玺赐诸侯王书;信玺,发兵徵大臣;天子行玺,策拜外国,事天地鬼神。
    他最感兴趣的还是从有史以来第一位皇帝,秦始皇帝那传下来的传国玉玺。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和氏璧啊,果然一点瑕疵都没有。”
    刘贺抚摸着美玉制成的神器,呵了口气,在洁白的帛上按下去,李斯亲笔篆刻的八个字出现在上面。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是啊,受命于天,他的天子之位,才不是来自权臣的垂青,是直接受命于天的,受命于高皇帝的血脉!
    刘贺坐在天子之榻上打了个滚,在前殿忍了许久后,此刻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父王当年未能得到的位置,朕帮他得了回来,朕是皇帝了,大汉的第七位皇帝!”
    吕后立的那前后两位少帝不算,连刘贺都知道,他们据说不是孝惠的儿子,而且……
    在位时间太短啦!一人才当了四年皇帝。
    “而朕不一样,朕的皇位,将既寿永昌!”
    在刘贺看来,此玺的拥有就代表权力的拥有,从拿到它那一刻起,刘贺精神气大不相同,没了刚进未央宫时的小心翼翼。
    他迫不及待要施展皇帝的权力了。
    按理来说,新皇帝发布的第一个诏令,往往是大赦天下,刘贺将龚遂也列在了大赦行列,勿要使其因小过远徙。
    而第二封诏令,就得按照龚遂离开前的建议,对迎自己入长安的群臣大加封赏,从大将军霍光到使团里的四位大臣,都必须在内,无侯的封个关内侯,有侯的加个几百上千户。
    迎立本来就是大功,当年汉文帝入长安后,便立刻论功行赏,益封太尉周勃万户,丞相陈平、灌将军婴邑各三千户,连齐王一系的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也邑各二千户,让所有出力者都得了好处。
    唯一让刘贺心里膈应的是,龚遂特地强调,对任弘要重赏,如此才能显示出新天子的心胸宽广。
    “天子一定要心胸宽厚么?朕怎么听说,孝景皇帝就挺记仇的。”
    刘贺嘀咕着,不情不愿地草拟封赏名单,但就在此时,安乐乘机上前道:
    “陛下今日即位大典,二千石及列侯百官毕至,但臣却发现,唯独一人没来!”
    “谁?”
    刘贺抬起头来,他一直处于亢奋和飘飘然中,眼睛都在玉玺、斩蛇剑和皇太后身上,没注意群臣里是否少了一二人。
    安乐却始终盯着:“西安侯任弘不在其位,连未央宫都没入,他公然藐视天子,此大不敬之罪也!”
    ……
    ps:第二章在0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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