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不得它们是何时开始聚集的。

    大约是吃早饭的时候,高乌哈尔老婆子正在煮燕麦粥,第一只羆棕熊走进了她的院子。高乌哈尔老婆子大喊:“来人呐,快拿枪来!”

    这是少先队员谢廖沙告诉我的,他说他当时还在睡觉,但是他半梦半醒听到高乌哈尔老婆子的呼救了。

    我没有听到,大多数集体农庄庄员也没有听到。

    我们只听到后来从高乌哈尔老婆子院子里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哀嚎。

    我们听到高乌哈尔老婆子一边哭一边向熊讨饶:“熊爷爷,你饶了我吧,我给你磕头修庙,上帝呀……”

    然后就什么也听不清了,只剩一声又一声响彻天际的惨叫。

    我们能想象熊是怎么用粗壮有力的爪子扇她的。

    我们走进她的院子,发现她只剩下了半边脸,左脸颧骨全碎了,骨茬露在外面,一只眼球连着眼神经,从残破的眼眶里悬出来,而另一只眼睛——带着惊恐和深深的悲伤,从尚且完整的有眼眶中看着我们。她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她说不出——她的整个下颌被熊扯落,血淋淋扔在燕麦堆里……

    接着是寡妇索尔塔娜特。

    她正在井边打水。一只羆棕熊(与袭击高乌哈尔老婆子的不是同一只)一掌掀掉了她的整张头皮——连带着一头长发,从后脑勺处被掀起,翻过来垂挂在前额。她还没弄清回事,熊发出一声低吼,又一掌,索尔塔娜特失去了垂挂在前额的头皮,连带着被撕下的是整张脸皮……她哭喊着朝我们跑来,白皙的脖子上顶着一颗血球——脸上的肌肉都被剥裂开来,两颗大眼球在不住地颤动,原本长着鼻子的地方陷下去一个大窟窿,随着她的呼吸,黑洞洞的窟窿里有什么东西在流动。要不是听出了她的声音,谁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被剥了头皮的血肉模糊的怪物竟是娇艳玲珑的索尔塔娜特——她几乎和村里所有男人睡过觉……

    熊上一次出现在村子里还是沙皇尼古拉二世时,整整六十多年了,村子里从没见过熊,小孩子都不知道熊长什么样子。

    神婆潘拉哈在村子里又唱又跳,用枯树枝一般的手指沾着水到处乱画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她的歌声就像墓地里的葬歌一样阴沉诡异:

    熊爷爷啊

    熊祖宗

    你穿着我的大衣

    戴着我的帽

    喝着我的血啊

    啃着我的肉

    熊爷爷亲亲玛什卡

    玛什卡抱着洋娃娃

    ……

    丹娘大婶发疯一样在村里乱跑乱转,四处问:“我的孩子呢?”

    她听见奶牛在哞哞惊叫,就跑去牲口栏里看牛,牛似乎被什么猛兽撕开了喉咙,躺倒在血泊里抽着腿……再接着听到孩子尖叫,她急忙跑回屋子,炕上的被子被人掀开了,孩子的衣服落了一地,门槛边上是滴滴答答暗红色的血迹,门外松软的泥地上布满巨大的脚印——那是熊的脚印。

    远处山坡上,一只秃毛的老棕熊一瘸一拐慢慢走着路,前爪里夹着血淋淋一团人形的肉,一件孩子的小夹袄勾在指甲里晃荡,血淋淋的人形肉团里依稀裹了一个肮脏的布娃娃……

    山坡下飘来神婆凄凉的歌声:

    熊爷爷亲亲玛什卡

    玛什卡抱着洋娃娃

    ……

    男人们被女人的尖叫唤醒,翻身下了床。

    罴棕熊!到处都是罴棕熊!熊灾!

    它们像人一样直立着行走,从山坡上走下来,从泰加林里走出来,它们从天上掉下来,从地里长出来!

    从村子的四面八方,像洪水一样源源不断涌来罴棕熊。

    “一,二,三……一百四十八,一百四十九……”少先队员谢廖沙趴在屋顶上,一边用去年五一劳动节从伊尔库斯克城里买来的望远镜眺望着远方嶙峋的山脊,一边数着从山上下来的熊的数量。

    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凄厉悠长的铜钟声在整个村子上空回荡!

    这是危难来临时刻的警钟!只有在二十年前,德国人的飞机飞来投炸弹时敲响过,只要警钟一敲响,防空洞的门就会打开,我们就会抛弃凡间的光明,躲进幽暗的地底。

    防空洞就是教堂的地下穴窖。教堂的门打开了——残垣断壁里,一道布满裂缝的旋梯通向幽暗的防空洞。教堂已经二十年没有开门了——在伟大的苏维埃祖国,没有人信仰怪力乱神,没有人信仰教堂里桦木雕成的上帝——唯一值得信仰的是我们自己的力量,这力量振奋人心!

    教堂像一个垂死的老人,从咽喉里迸出最后的嘶吼——嘹亮的钟声分外刺耳,早春的融雪中,空气仿佛凝固了,声波在充满桦木清香和陈木腐味的空气中回转奔突。教堂矗立在村中心的空地上,蓝天白云下,空无一物,只有厚实肮脏的黑土上矗立着这处上帝的宫殿,每天黄昏在暮色中暗自神伤。它年久失修,身上充满了伤痕——弹痕,涂鸦,用红笔写的革命标语。外墙早已发霉脱落,金顶早已斑驳不堪,只有生锈发黑的十字架依旧在早春的风雪里直直指着天空,像是在控诉宿命的疾苦。一道一拳宽的裂缝从墙角的泥土里愤怒地钻出来,穿过整栋墙体,一直延伸到金顶。

    钟楼摇摇欲坠,发黑的麻绳上,长胡子的谢尔吉老头——以前被尊称为谢尔吉神父,干瘦的老头,佝偻着背,用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麻绳,晃动着身子,把整个瘦弱的身体像葫芦一样吊在绳子上,一声一声敲着钟。

    “谢尔吉老头,你疯了吗?”集体农庄男庄员都聚拢过来,责问他。

    谢尔吉老头从绳子上滑下来,面对大家画了一个十字,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焦虑。“末日将至,你们要笃信上帝,我的孩子!”谢尔吉说。

    神婆潘拉哈的歌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在风中飘散:

    熊爷爷啊

    熊祖宗

    你穿着我的大衣

    戴着我的帽

    喝着我的血啊

    啃着我的肉

    熊爷爷亲亲玛什卡

    玛什卡抱着洋娃娃

    ……

    “我数了两边,一共是二百二十四头熊,可能我没有数清楚……”少先队员谢廖沙一路小跑着赶来,气喘吁吁说。

    “村东头的院子都受到了袭击……高乌哈尔,索尔塔娜特,丹娘大婶家……”有人从东边跑来报信。

    几个婆娘坐在地上哭起来,用沾满油污的头巾连连擦着眼泪。

    “米高扬同志在哪里?”人们问。

    村里无论出了大小什么事情,大家第一时间都会想起米高扬——神枪手,老猎人的儿子,村苏维埃书记。

    找不到米高扬。

    这种情况下,应该打开武器库,把二十几杆老猎枪擦得雪亮,然后每个男人发上一只枪,两盒弹,好好教训一下这些被恶魔附身的罴棕熊。米高扬应该首当其冲领着男人上。他是村里头号猎人的儿子,他的父亲老米高扬一辈子总共打了六十三只熊!

    但是,找不到米高扬。

    最令人着急的是,武器库的钥匙在米高扬手里。按照规定,打开武器库调用武器必须先写申请,报县苏维埃同意盖章后才能行动。紧急情况下也能由村苏维埃武装部最高领导——也就是村苏维埃主席下令动用武器。

    但是村苏维埃武装部最高领导缺席。没有钥匙。

    人们的目光转向我。

    “赫拉姆佐夫同志,请下令!”他们请求我。

    我骄傲地看着男人们和女人们。我的心在颤抖,因为害怕,因为激动。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闻到雪里有一种不祥的味道——从雪层地下渗出来的,从枯枝败叶中悄悄钻出来的,从肮脏的黑泥中悄无声息溜出来的——尸体的腐臭,死亡的味道,阴曹地府的气息……但是我怎么能胆怯呢,我是无产阶级的代表,坚定的唯物论者……我是村苏维埃武装部副部长——按规定在紧急时刻代行村苏维埃武装最高领导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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