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他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懊恼和痛恨。早先那个管城人就口口声声说什么刘指使会为他报仇的,说他一定会后悔的,虽然在见他们拿出刀后就吓的跪地求饶了,但他恼恨这人敢出言威胁,就一刀把他了断了。

    一般来说,他们是不会轻易杀人的,特别是当把人俘虏了后。毕竟现在这世道,哪儿都有贼匪。所以抢些银钱不算什么,但伤人性命……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这条路也就没人敢走了。

    所以有时候他们还会故意漏上一些人。但那一次他实在是恼了,他做这一行这些年,最烦的就是威胁他的,不说远在管城的什么人,就算是荥阳市的县令、都头他也没放在眼里——官兵真来了,他就带着人往山里一躲,他们在这里摸的极熟,真是官兵追的急了,他们还能一路西下从洛阳出去,而大多数时候官兵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那什么刘指使若在荥阳他也许还会忌惮个一两分,毕竟一个指使手下起码也要有五六百人,这些人真打过来,也很麻烦。可在管城,呵呵呵呵!荥阳县令是摆设吗?

    但是,但是管城的就真的追了过来!

    “我应该把那些人都杀死的,我应该把那些人都杀死的!”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突然觉得心中一寒,他想也不想的往前一滚,然后就觉得一股寒风顺着自己的后背滑了下来。他没敢回头,拔腿就跑,但没跑两步就僵在了那儿。一个少年正拿着一把弓笑吟吟的看着他!

    那少年看起来极为年幼,不过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他的容貌极为清秀,但脸上却带着一道疤痕,他手里拿的是一把小弓,那箭也要比平时见的短上一些,但林强却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怎么也忘不了,就是这个看起来还是小孩的少年杀了他们寨的第一个人!然后又一箭贯穿勃然大怒的冯老四的左眼!

    “反应不错啊。”那少年看着他,他抖了两下,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郎君,郎君饶了我吧,我以后一定洗心革面,再不敢了!我、我也会几手武艺,只要郎君饶了我,以后我这条命就是郎君的了,鞍前马后,不敢有丝毫怠慢。”

    “不错。”那少年慢慢的点点头,但没等他高兴,那少年就又道,“看起来还有几分墨水,怪不得能跑这么远还令阿草失手了。”

    一声冷哼从林强的背后传来,然后他又看到了另外一个少年。只见那少年也没有多大,而且只有一条手臂!想到刚才给自己带来莫大危机感的竟是这么一个少年,林强只觉得有些恍惚。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拿弓的少年再次道,他一个激灵,“我、我……郎君明鉴,我、我上面还有八十岁老母,下面还有……”

    “还有两岁的孩子?”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他头皮一阵发麻,但此时也不得不接着道,“还望郎君怜悯则个!”

    “怜悯啊,”少年歪了歪头,然后道,“阿兄你说怎么办呢?”

    就在说话间,又过来了一行人,当先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只见他的容貌极为秀丽,虽穿了一身黑衣,皮肤却是极白的,双眸如漆,更难得的是通身的气派。他虽穿的是胡服,却自有一股华丽,那种久居在上的气质却是荥阳县县令都没有的。林强的嘴里一阵发苦,他怎么会想到与这样的人为敌?早先他就该见了之后远远的避开啊!

    但那个时候他又会这么想?早先他见了只觉得这小白脸还长的怪好的,抓住后还可以好好玩弄一番。

    “阿兄,果然就像你说的呢,这些贼匪也不会换个别的词。”那个拿弓的少年开口笑道,林强心中暗恨,头却垂的更低了,“郎君明鉴!我阿耶早先抛妻弃子,是我阿娘割了自己的肉将我养大的!现在我阿娘虽已瘫痪多年,但仍然健在,我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做的又是这种营生,也没有办法将她接到身边照顾,已是不孝之极……”

    说到这里,几分做戏,也有几分是真的触动了心中的伤痛,他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道:“我那阿娘虽还不到八十,却也卧床多年。我那孩子,是真真才两岁!郎君!郎君,我一直想着做完今年就不做的。我想多陪陪我家孩子,多陪陪我老娘……她、她就我着一个儿子了……娘啊,孩儿不孝呀……”

    他哭的悲痛至极,在场的几个演武场的学员都露出了不忍之色。但他还没哭完,屁股上就挨了一脚,他没有丝毫防备的扑到在地,然后他就听到一个有些嫌弃的声音:“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你也好意思!”

    “刘静!”

    “阿兄……好吧,教官,我是觉得他哭的太聒噪了。”那个拿弓的少年,正是刘静,她虽然这么说着,手里的箭却始终对着林强,并没有因为他已经陷入包围就有丝毫疏忽。

    刘灿看了她一眼,转向林强:“抬起头来。”

    林强一个哆嗦:“小人、小人不敢……”

    “我让你,抬起头来。”

    林强再不敢违背,慢慢的把头抬了起来,他跑了一夜,又惊又吓,满脸疲惫中带着几许可怜,此时他头又刚碰到了一块小石头上,额头上就带了几分血丝,看起来更有些可怜巴巴的了。

    “你过去,可有种过田?”

    “种……”林强本想说种过的,但接触到刘灿的眼神,不知为什么,这下面的话就没能说出来,他吞了吞口水,“没种多久。”

    “经过商?”

    “也没有。”

    “那你是靠什么营生的?靠什么奉养母亲的?靠什么养活妻小的?”

    林强张开嘴说不出话,刘灿嘴角带起一抹讥讽之色:“你一直都在靠杀戮,靠劫掠!你可怜,你有母亲有孩子。那些被你杀的抢的难道就没有母亲没有孩子了吗?你会想你的母亲无人侍奉,那么那些被你杀的人的母亲可有侍奉?”

    林强哆嗦着,不知该怎么回答,而演武场中的其他学员的表情已经变了。

    “杀了他。”

    他话音刚落,刘静手中的箭已经射出,林强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觉得喉间一凉,他慢慢的低下头,就看到一个还在发颤的箭尾。不,我不能死,我不该死,我不会就这么死的……

    他这么想着,但意识却越来越模糊,眼前越来越暗。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仿佛听到一个冷清的声音:“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杀人者,人恒杀之……我希望你们都记得这一句。在以后,你们会遇到很多事,你们也会杀人,也会面临各种抉择,我希望你们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做的,也都是无愧良心之事!”

    第64章 抉择(中)

    荥阳县的都头曹明躺在胡床上,一边吃着葡萄一边招呼对面的县令程政:“明台兄别烦心了,该来的挡不走,不该来的你招也招不来。来来来,吃葡萄,吃啊,这次的葡萄还不错。翠芝,还不快给程县令多剥几个葡萄?”

    旁边的一个身材丰腴的女子应了,笑吟吟的剥了一个葡萄就要往程政嘴里送,程政一边尴尬的推拒一边在心中暗骂,你背后站着李刺史,当然不怕那刘成的大郎君在这里出了什么事——说不定你还巴不得呢!但我呢?那个刘小郎君万一有个好歹,我这乌纱帽恐怕也是保不住了!想到这里,不免心中又升起一丝文人的悲哀,他堂堂县令,不敢得罪指使也就罢了,连一个都头也不敢得罪,真是斯文扫地!

    不过虽然这么想了,他还是陪着笑脸道:“还要劳烦老弟去看看,万一那小郎君在山里迷了路也总是不美是吧?”

    “明台兄真是多虑了,我看那个刘小郎君甚有成算,来之前就已经找好了向导,又怎么会有迷路之说?”说到后面,尾音微微一调,带了几分调侃。

    “向导也不见得就好用,何况山中豺狼虎豹都有,那刘小郎君虽然带的人不少,可大多是些半大孩子。伤着哪一个都不合适是吧?”

    曹明笑了起来:“明台兄说的是,但我看那刘小郎君可没想让咱们插手。早先明台兄不也劝阻过吗?可人家还一意孤行,你又何必非贴着上去呢,还是说……有什么别的想法?”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虽然还带着弧度,表情却已经阴冷了下来。程政心中一寒,嘴边的话顿时说不出来了。曹明摆摆手让翠芝退了下去,自己也从胡床上坐了起来:“明台兄这样可不太好啊。”

    程政吞了口口水:“这话、这话如何说?”

    “现在府里是什么形式明台兄应该是清楚的,这下一步要如何,明台兄难道还没有一个决断吗?”

    程政表情一僵,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还是出现了!这两年虽然各地都有些乱糟糟的,但郑州这一带还算太平。可就在年初,白重突然犯病,之后就是时好时坏,到了近日,眼看是要不好的了。

    自安史之乱,这节度使的位置就像是家传的。父亲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孙子,只要不被打垮了,弄不好还能当个皇帝坐坐。总之,只要不是遭了忌惮,逢了意外,节度使的位置封下来,圣上一般也不会再剥夺。所以,本来白重的位子应该是传给他儿子的!但,白重虽然有儿子,目前在世的最大的也不过八岁!

    八岁的节度使,就算皇上许了,周围的人也是不许的。当然,这种事也不只是白重一个遇到了,有出现这种情况的,要不转给自己的兄弟,要不转给子侄。可白重偏偏又是一个意外,他没有兄弟,也没有至亲的子侄,当年他一家十三口全遭了兵灾。也就是逢此大难,原本只是一个都头的他在之后的作战中勇猛非常,竟屡立战功,成了一个小指使!

    要说以他的背景资历到这一步也就到头了,谁知他又好运的抱上了一跳大粗腿,一飞冲天,竟成了节度使!他当了指使后又重新成了亲生了孩子,可毕竟时间太短,虽然他广纳妻妾,现在长子也挑不起大梁。而在没有其他有力亲属的情况下,下一任的节度使就只能从手下中挑选了。

    目前来说,最有力的竞争者有两个,一个是郑州刺史李蒙,另外一个就是刘成了。严格来说,这两人还都同白重有点沾亲带故,李蒙的填房是白重的一个远方表侄女。而刘成,则是有一个叫白钱的兄弟。

    认真追究的话,李蒙更占优势。其一,他目前的官职就是刺史,虽然在节度使的威压下这刺史已没了早先的风光,可也是一州总管,认真算下来,刘成也要受他管制;其二,再怎么说他的妻子就是白重的表侄女,这和白重就是有了亲属关系。而刘成虽然和白钱兄弟相呼,到底只是认的。所以目前郑州境内都比较看好李蒙,而作为早就投靠了李蒙的曹明更是一早就旗帜鲜明的跳了出来,并且屡次暗示程政战队。

    可不管他怎么说,一直以来程政都装聋作哑。他在朝中没什么依靠,也没有做出过什么大的功绩,能保住这荥阳县令全靠谨慎二字。对于他来说谁做节度使都没关系,何必一早跳出来巴巴的得罪了人?

    而现在,曹明把话挑明了!他要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几乎就是瞬间,程政的冷汗就出来了。李蒙他自然不敢得罪,可刘成就是好得罪的吗?他虽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得到的信息也比那林强多的多,刘成,那是在京中有联系,在北边有依靠的!虽然刘成不至于就找他这么一个小人物的麻烦,可什么事不都怕个万一吗?

    想到这里他也不免有些埋怨刘灿——你好好的公子哥不做,带着一帮大半孩子跑到我们这里做什么?还摆明了要去找那什么林家寨的麻烦,那林家寨是好相与的?官兵几次围剿都是不了了之,你们这一帮去了,运气好些还能回来几个,运气不好,说不定就都被捆了等着被赎呢,要是再背一些,估摸现在已经没了性命!

    “我知道明台兄心善,所以有件事我早先没有告诉你。”见他虽然脸色苍白,满面凄惶却始终没有表态,曹明心中也有了几分怒意——给脸不要脸的东西,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了?

    “什么、什么事?”

    “刘小郎君要上山的事,我让人通知了那林强一声。”

    轰——

    程政脑中一炸,这次是彻底失了神。刘灿虽然对他们隐隐约约透露了是要找什么山贼,毕竟没有大张旗鼓,他带的又都是些娃娃,看起来更像是富家子弟出行。所以他早先虽然担心,可也总想着也许不会那么巧……好吧,他这个期待有些太飘渺,这一代就是林家寨的范围,一两个人进山他们也许不知道,二三十个是怎么也不太可能忽略了。可和一般的山贼不一样,林强是有些路数的。他不会动所有人,也不会轻易杀人。而刘灿等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贵,林强不见得就会下手——这样的人往往代表着麻烦。

    当然,他还是担心出现什么意外,所以就想让曹明出兵却迎接一二,哪怕没能真的接到人呢,总是个表示。林强见了也知道该怎么做了。而现在曹明这么说,那岂不是说、岂不是说……

    程政就觉得双腿发软,一时竟有些站不到那里的感觉。

    “我一直是不想逼迫明台兄的。”曹明摇了摇头说,“但明台兄却始终不给我这个面子,闹到如今,我也只是迫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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