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的天幕间,月色浅淡,星光黯沉,还泛有些凉意。沧州府衙之中,隐隐弥漫着些许气霭,整座府邸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负责宿卫的大内军士在府衙诸院中布置了森严的守备,岗哨、巡逻、轮值,十分严密。
    刘承祐漫步于后衙,望着那略显凄清的月色,心情却格外平静。这一路北来,所见所闻,足以让他感到欣喜,近十载的图治致安,总算有所成效。
    晋末的乱世,那兵燹流亡,盗匪动乱,他是亲眼目睹经历过的。宁为太平犬,勿做乱离人,如今的河北百姓,虽然生活仍旧算不得富足,但可称安定。
    外无敌寇入侵,内无山匪侵扰,虽然除两税之外,劳役、兵役仍称繁重,遇到灾年也会挨饿,但比起动荡南安,朝不保夕的日子,可要幸福太多。
    而这些,可以毫不脸红地说,这都是在他这个大汉皇帝的带领下,实现的安平。虽然,从本质上来讲,刘承祐登基以来的作为,更多目的是在于稳固地位、强化君威、中央集权。但是,大汉治下百姓,从中获得了实惠与安定,也是不争的事实。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底层的百姓们会慢慢地习惯了太平,忘却了兵荒马乱的创伤,久安忘战,无法再继续忍受长期的贫苦,觉得税赋、征役过重,想要吃饱穿暖就。不过,那也是另一个大汉发展到另一个阶段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朝廷又该调整政策了。
    就近期走过的地方来看,百姓身上的负担,仍旧很重。沿袭至唐朝的“两税法”,问题频频,户口、田亩的整顿见簿有所成效,但贫富财产的区分,却不是那么容易的,想要做到贫富分等负担,更是痴心妄想。
    当然,有鉴于朝廷对地方治权的不断收拢,中央威信渐盛,政治清明,监察体系的重树与强化,使得地方官府在正税之外,不敢再随意摊派与巧立名目。
    但是,两税法的弊端,仍旧客观存在。而刘承祐北来,最直观的感受便是,钱贵物贱。市面上流通的钱币仍旧不足,为了缴纳税钱,而导致许多百姓不得不贱卖绢物、粮食,绢帛的价值也在波动,再加上土地兼并的隐患等等,许多在中晚唐时期已经显露过的弊端,仍旧难以得到解决。
    这既是经济发展水平的限制,也是货币政策的缺陷,至于朝廷的税制,也不够完善,从上到下,问题颇多。而做一次,全面的改革创新,也不是那么容易,一则缺少足以主持全国财政改革的人才,二则缺少基础,另外动作太大,又容易引起不动荡与紊乱,对于当下致力于一统天下的刘承祐而言,最不喜欢的就是不稳。
    想得越多,脑子就越混沌,不禁用力地甩了甩头,似乎如此能将脑中繁杂的头绪给清除一般。
    放眼扫视着府衙的后园,整个一片清冷的景象,微微晃动的灯火,照耀着肃立在旁的大内卫士,一个个身姿挺拔,体格魁梧,暗淡光线映照下,更显得坚毅。
    刘承祐走过,皆低首持刀,以示礼敬。站在一名年轻的卫士面前,忽然蹲下身体,吓了卫士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有所动作,忽闻刘承祐淡淡的声音:“别动!”
    “是!”应了声,卫士方才发现,刘承祐蹲下是为了给他系松垮垮的鞋带。
    “别小看了这绳带,若没了它,走路不舒服,可能弃履,可能绊脚,一个不注意,就是一跟头,若是行军,你都跑不快......”起身,刘承祐轻笑道:“朕也是许久没给人系过鞋绳了,松紧如何,可还合适?”
    面对皇帝这温和的话语,卫士脸上的情绪有些复杂,既激动又感动,还有几分无所适从,憋了一小会儿,说道:“多谢陛下!”
    看着卫士,很年轻,嘴上没毛,身材却还算高大,刘承祐迟疑了会儿,道:“朕记得你,你叫李,李......”
    “回陛下,小臣李守节!”卫士赶忙开口,解了皇帝尴尬。
    “对!李筠的儿子!”刘承祐一副恍然状,笑道:“眉宇之间,果有几分你父的英采!如今,应该还不满二十吧!”
    “臣年十八!”李守节应道。
    “这个年纪,能被选拔进宫,到御前当职,可不容易啊!”刘承祐打量着李守节说。
    “皆赖陛下提拔,给臣以当班侍卫的机会!”李守节挺起胸膛,道。
    “朝廷收取荆湖,你父战功颇著,如今正在湖南替朝廷剿抚蛮匪,制暴戡乱,保境安民,实为朝廷的干将!”刘承祐拍了拍其肩膀,鼓励道:“你要以你父为榜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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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必当谨记陛下教诲!”
    “今夜负责宿卫的是张琼吧!”刘承祐突然问道。
    “是!”
    刘承祐吩咐着:“去把他叫来!”
    望着李守节快步而去的背影,刘承祐嘴角挂上了点满意的笑容,自大内军中,给刘承祐当值护卫的卫士中,也有不少似李守节这般的将校、官僚之后,当然,选拔的标准从未降低过。
    十八岁,一个让人充满怀念与回忆的年纪。想他刘承祐,十八岁时,才刚刚登基当皇帝,接手一个国家......
    刘承祐又忽然想到,早年的时候,对于御前当值的诸班侍卫,无论军官还是卫士,他都能叫出名字。
    如今却是不行了,别说名字,有的连样貌都记不住了。以小见大,刘承祐喃喃道:“不知觉间,我是真的变了,只是不知这种变化,是好事,还是坏事......”
    未己,一个身材魁梧,面貌粗犷的武将,走了过来,向刘承祐行礼,中气十足地道:“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召末将何事?”
    此将名叫张琼,标准的河北大汉,性豪爽,有勇力,善射艺。年少的时候,曾带着家乡的无赖打契丹人,大汉建立之后,从军入伍。
    后被选拔入禁军,曾参与平河中与两次抗击后蜀的战斗,作战十分勇猛,用王峻与赵晖的话来评价,这是个不知死活的悍卒,打起仗来不要命。
    乾祐六年,调入京中。此人的勇武,军中少有匹敌者,后为赵匡胤看重,举荐给刘承祐。以其忠勇,并在历次检阅军队的过程中,都表现出众,也渐渐入了刘承祐之眼,调动至大内军中,在禁宫内站岗,已经两年多了。
    “也无甚事,只是闲来无聊,察问一下宿营之事!”刘承祐说。
    张琼恍然,当即应道:“进城的侍卫,南北关门,各安排了一百卒,沿街诸道口有一百卒,有衙役州兵协助,府衙之中两百卒,分为三班,占据中门、大堂、及后园!”
    “衙中差官、属吏及侍者呢?”刘承祐问。
    “改回家的回家,剩下的全部被末将赶到西廨看管起来了!”张琼大大咧咧地说道。
    闻其言,刘承祐就不禁道:“你呀,这作风还是这般粗暴直接!”
    张琼说道:“那些人虽然是衙门中人,但说不准就暗藏异心者,末将也懒得去甄别,干脆全部看管起来,以免威胁到陛下与娘子、殿下们的安全!”
    “难怪我方才见楚昭辅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原来问题出在这里......”刘承祐说。
    “那楚知府,还敢告末将的的状?”张琼有些炸毛。
    “他可什么都没说,你这厮,不要妄加揣测!”刘承祐瞪了他一眼。
    张琼脸色这才缓和下来,眼神朝刘承祐瞥了瞥,略作迟疑,拱手说:“陛下......”
    “有什么话直说,吞吞吐吐,可不是你张琼的风格!”
    “那末将可就直说了!”张琼咧嘴一笑,道:“这安排宿卫之事,过于繁琐,又不能出任何差错,实在不适合末将。恳乞陛下施恩,放末将出去作战打仗吧!”
    听其言,刘承祐眉毛顿时就是一挑:“怎么,给朕当侍卫将军委屈你了,还是不乐意,因而想外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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